58 碧空（1 / 1）
本文慢热……这一年，小泊对他的追念，已经无关爱恋。
还有两天就是二十岁生日，从此之后，年龄再也不是一字头了。这很重要么？每个平凡的人生，都要经历这一天。待到下一个十年，说不定就能习惯了。
但小泊知道，这对他来说，象征着别于寻常的意义。
他比小泊大六个月，但却被永远地留在了十四岁。他再也迎不来自己奔二十的那一天了。
小泊，晓伯。
在大学里的小泊总是从容地独来独往，身边出双入对的人越来越多，可她却坦然淡然一如既往，从无羡慕，也无嫉妒，似乎是天生不须参与红尘爱恋，似乎在她的人生中，不需要修这门课。当然有想拉小泊一起修这门课的，但小泊却总是语气轻轻地婉拒，轻到让对方不忍再往前，仿佛再往前走一小步，就是不尊重。
小泊知道自己的身边环绕着各种议论各色目光，然而她既不将其视若无物，却也不过多关注。
他们之中无聊的，甚至开始打赌。
悄悄地一连四日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听课，小泊浑然不觉，直到第五天，与那人打赌的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地来对小泊说：“朱小泊，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坐在你身边的都是同一个男生？我……我们寝室剩下的三个跟他打了赌，如果他一连五天的课都能坐在你旁边，我们今天中午就得请他吃大餐……你看……？”
他为难又局促的笑容令小泊忍不住扬起嘴角，以笑声作答。得到小泊回答的男生在她的笑容中走开了。上课前，小泊一直站在走廊上眺望远处的马路与乡村，直到上课铃打响，她才回到教室。
小泊的空座位四面三男一女，小泊并不知道与舍友打赌的男生是哪位，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成全了他们，还是他。心中想来，她还是希望成全那个男生，让他的舍友们请他吃大餐的吧。小泊并没有注意，为何那些男生知道她的名字。
虽然她觉得他们也很可爱，但这种留意，无关男女，只在同窗。
他们想，她这样的不碰红尘，是因为纯净吧，但其实，她的纯净是因为，她的心里，一直有晓伯。
或者，一直有，曾经的晓伯。
初中，刚刚聚首成一个班的时候，大家总爱在口中把玩他俩的姓名，朱小泊，诸晓伯。一开始因姓名的原因互相排斥，后来也因姓名的原因越走越近，当然，这“走近”的原因，不止再因为姓名。他们成为好朋友，在这青春初来的少年中，他们以自己稚拙而澄澈的方式相伴得热热烈烈……一度相信，谁说没有永远？这就是永远。青涩中，他们不承认他们的是恋人，只固执地守着一句“好朋友”。因为是好朋友，所以不怕互倾私密，没有故作试探的矛盾争执，不是恋人，就不怕分手，不怕分手之后永远做不成朋友……朋友的界，他们丝毫不越，只有恋人会做的事，他们不做，然而他们的依赖，却远不在朋友的范围。
两个普通的少年，两段寻常的生活，却被他们过得温暖而快乐。
十九岁末尾的小泊，已经不去太深地思索晓伯那天向人生的提早谢幕，也已经不再于人前提起晓伯。初中毕业，高中，灰暗的考试，升学。离家千里，去往他城。
周围的一拨人，已经是不认识晓伯的那一拨。
一座从来没有想过的城市，她却也终于能安于此。人生无常，早在晓伯告别的那段日子，她已经懂得了，所以，不再诧异，不必挣扎。
她终于可以平静地去想，晓伯是不愿意的，晓伯也不想这样的，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晓伯的错，当然也不是她的错，不是世界上任何人的错。这是大自然的安排，大自然之于我们，就像圣神之于我们，我们无法说它错。
亦无法谴责。
说不疼是假的，然而小泊的追念，确乎是已无关爱恋。
至于为何今日小泊不碰红尘，小泊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她始终不想靠近那条分界线。
寒假，第一次从那座城市返回的小泊坐在另一个面善的女孩身边。万里高空的上方她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也许是下了飞机就从此分散的陌生人，更少了些心头的顾忌。小泊第一次提及晓伯，提起他的离去。
“晓伯……跟我的名字一样，我们听上去都叫晓伯……”小泊微微笑，眼里只有怀念。她在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上用手指轻轻划出“小泊”、“晓伯”，又细声问：“姐姐……你相不相信人去世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对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伸手顺了顺自己的马尾辫，似乎在犹豫着要给出什么回答。小泊善良地笑了笑，对方肯定是不想说相信，然而她听过了自己的故事，一定不愿意说出“不相信”这么一个残忍的答案……
不等对方说话，小泊径自道：“我信。晓伯现在一定在那个世界里等我……”她终于望向窗外，声音越来越轻。
阳光自飞机舷窗洒入，落了一桌，一身，一地。窗外，万里高空上晴空耀眼，碧空辽邃，无垠无际，身下白云弥漫，自筑洁白宫城，望不见地上人间。
“……因为似乎如果换做是我，也一定会等他。不过……我不急。我不急啊……因为晓伯已经去了，而且我这一生一定要好好活着，双份，朱小泊和诸晓伯。天哪，不能因为我们名字听起来一样，就把两份人生都让我来过吧……”小泊自嘲地一笑，声音却坚强，遇见对方小心的眼神，小泊向她补道：“我会好好活着的，因为我知道我以后会死很久很久。”
……像是承诺。
小泊回头微笑着望了对方一眼，却见对方向她一点头。不重，也不轻。
好意味深长呢。她一定听懂我了。小泊又一笑，似乎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放手。
漫不经心地，像之前每一次提起话头一样漫不经心地，她问：“姐姐，你有听说过‘边协’吗？”
小泊随意，所以没注意到对方眼神一紧。不过也因为空姐推着餐车过来，给大家分发下午点心了。
“呃……听说过一个‘边协集团’。小泊你说那个吗？”
“集团？不是啊，我不是说集团那个，我说的那个貌似和这个集团不是同一家吧？……”小泊接过对方传给她的餐盒，道了声谢，又望着对方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索了一阵之后掏出一包纸巾，也分了一张给她。“我是说那家……姐姐，你有没有注意到市里很多地方都开的一家地产公司，还有咖啡店……它们的名字都用‘边协’两字打头……”
对方微皱眉头，“嗯……好像是有，你这么一说。”
“对吧？……”小泊没有什么犹豫，“上次我好像听见我舅舅在跟我妈说，其实这咖啡店和地产店都是一家，它里面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职员，可以办到许多一般人办不到的事……我想，可能就像私人侦探一样吧？结果我舅舅说不是，他找过他们办事，后来他们竟然真的解决了我舅舅的问题……”
“什么问题？”对方似乎是好奇。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点灵异……”小泊摊一摊手，“舅舅怎么都不肯说！说小孩子不要听……我也没偷听到多少……”
“呵呵。”对方忍不住笑了。
小泊低下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人过世后会去的哪里呢？”
“不知道。”对方简短地答道，又问：“那你信他们那些么？”
“信哪！我一直相信，如果世界就如常人熟知的这样，那这个世界也太单调了。”小泊笃定地微笑着，“不过我可不会去找他们帮我见晓伯的！可不可能先不说，听说收费超级贵！舅舅后来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呢！好像让他连自己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对方一边吃自己的小点心一边笑着听她讲话，她也笑了笑，然后打开了自己的餐盒。
小泊正在撕黄油酱包的时候，忽然感觉对方碰了碰她的胳膊，递过来什么东西。她抬起头，见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素白名片，听对方问：“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边协’？”
小泊接过，看了一会儿，惊讶道：“对呀！我看见舅舅那里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姐姐，你怎么有的？”
“我这里还有一张……”对方指了指自己的手提包。
听见对方还有一张，小泊假装不热切地问：“那姐姐这张给我行吗？”
“可以呀。”
得到了对方爽快的回答，小泊连酱包也不撕了，把名片拿起来不住地端详……
如果这家神奇的咖啡店真的能让我见到晓伯……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见晓伯不可的。……我知道他就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我以后也会去……不过，如果……
把名片拿在手中，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离晓伯稍稍近了那么一点点。
半天，直到小泊出神地把点心吃完，才惊觉该问刚才没得到回答的一个问题：“姐姐，你又怎么会有这种名片的？你难道也找过他们做什么事？”
对方又伸手顺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神情分明跟之前被问相不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时一样。“呃……不是，是因为……我在那里打工。”
“噢……啊，啥？！”
印川机场。
辞凉乘的飞机刚降落不久，乘客刚被允许走出机舱，某个人的电话便疯了一样地直催过来……刚刚能开手机时，辞凉给某个人发了条短信，结果不到一分钟，辞凉的手机开始没完没了地震动……
刚才她手上没空接电话，这会儿终于可以接了……
“喂，凉！你故意的是吧？你故意给我找茬的是吧？你之前让我来接机，是因为这个呀？”某人劈头叫道，声音听似咄咄逼人，然而细听就会发现一点没有，只是一种装作气急败坏的玩笑，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会开的那种。
“当然不是啊！你说你要来接机的，我不是还说不用来着吗！吭？我说你要来就帮我提行李好了，你不是居然还说好的！”辞凉欢快地笑着，其实她行李不很多，除了一个背包一个行李袋，就只有一个小手提包了。
“行了行了，其实我就是想第一时间听到八卦！还想看看刚见完恋人的小凉凉是啥样子的！是不是满头的小花小爱心！”那头传来畅快的大笑。辞凉也同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相同的笑声，她一抬头，青葵站在那边栏杆后面，正用力朝她挥手。
“去你的别这么恶心！我要打扁你！”辞凉佯怒大吼，然后挂了电话，对着身边怯怯跟着的朱小泊示意青葵说：“就是她啦！”
青葵迎上来就一把接过辞凉的行李袋，辞凉反而着急地叫起来去抢：“咳！跟你开玩笑呢！谁让你真帮我提嘛！”
“去！自作多情，谁要帮你提啦？”青葵硬是不松手，忽然另一手反手不知从哪儿拉来一辆手推车，把行李袋往上一放，嬉笑道：“放车上就行了，笨！”
辞凉笑，揽住了青葵的手臂。
青葵又看看跟在辞凉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嗯，朱小泊？你要不要也把行李放上来，我帮你推一段……”
边协特饮，机场分店。
“你不见他，也不去冥界，只要我给你问一下消息？”青葵靠着沙发，做出一张苦瓜脸，“恐怕你得先等上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就够啦？”小泊惊讶地说，而辞凉眉头一皱：“半个小时？为什么？”
青葵跳起来对辞凉道：“因为刚才你叫我来之前我正在跑电泳，现在正跑到一半！我得回去看看！若被老板撞见实验室开着但我不见人影，我就死定了啦！”
“啊？那你快走快走……”辞凉挥手赶什么一样地急忙轰走青葵，然后与小泊一起原地等了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后青葵就回来了，对紧张不已的小泊说：“我问到了！”
小泊全身缩了一下，本能。“他怎么样？！”
“他真的还在……”青葵没有多话，只是拉过小泊的手，用手指在她的手心里画下什么。
小泊顿时泪下——她知道青葵一定真的见到了晓伯没有错！青葵画在她手心的，是只有她和晓伯才知道的属于他们两个的姓名符啊……
青葵捧住小泊的脸蛋，轻轻地擦去她的泪水。“他有话问你，你要不要听？”
小泊连连点头。
于是，青葵摇摇手中的黑铃，告诉她：“他说：我好想回到你的生活里。如果你愿意，我将来也回到你的生活里，只是，很可能不按你想的方式。”
小泊的眼睛睁得很大，“什么意思？”
青葵摇了一下头，“我不负责解释，只负责传话……你就告诉我，愿不愿意就行了。”
不按她想的方式？她想的方式，无非一种……但这一种，不能。小泊忽然明白，她知道是哪种方式了……
“朱小泊，你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打电话告诉我你的答案……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青葵草草地将自己的号码写在一张小纸片上，递给她。
小泊缓缓地伸手，接过。
“过去不可能再来的，朱小泊，你知道。”
“……我知道。”
“将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那个晓伯了，你知道？”
“……知道。”
“那你可还愿意吗？”
“他愿意吗？”
“……他愿意。”
“我也愿意。”
“最后一遍：你确定？”
“……确定。”
“炼青葵，我想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
“凉，你干嘛这么古怪……问啊。不过犯规的问题我不答哦。”
“……你觉不觉得那样有点‘畸形’……”
“天哪，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这种事情很正常的好不好？每天都在无数的地方发生着……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和青城，还有平睿跟我弟——”
“——好了好了！大姐，我服了，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没办法，你不要用你的丰富经验来‘科普’我……”
“嘿！小凉凉你找打是不？”
“哈哈哈！”
若干年后，世界的某个角落。
朱小泊怀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儿子，坐在沙发的一角。小宝宝在她的怀中酣眠，小泊低头看了看自己最珍贵的宝贝，终于单手抚平了放在自己面前茶几上一张揉得皱皱的泛黄纸片，拿起电话听筒，拨起了上面的一串号码……
窗外，青空深邃，一碧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