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老头儿（1 / 1）
光葵二十四年。九月。
现世。
啊……
聆墨拿着止血钳的左手有点抖，拿着刀的右手……也有点抖。
左手那个该死的夹取拉扯姿势两个小时都没变过了，悄悄地试图活动一下，发现僵得几乎张不开五指……就这么稍微动了一下，左手的止血钳差点掉在下边大体老师身上，右手一不留神，差点戳断标本的神经……
呜呜……聆墨颇怨念的，连着解剖了快两个小时了，她不是不想休息的，但是……那位站在她身边的老头子一直慈祥地笑眯眯地看她，害她都不好意思了啊！……
“呀，小心神经！”老头提醒道。
“嗯嗯嗯！……”
聆墨开始恨自己不该在昨天局解课上到半路时让谭序有事叫走，结果四人小组里分配给她解剖的部分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其他组员都收工走了，她还要到这熏死人的局解实验室来加班……戴着口罩还是忍不住想流鼻涕流眼泪……
以前葵姐曾跟她说过，身为天赋者，是被冥王禁止，不准成为医者的。知道了这件事，聆墨突然冲动地要学医，偏偏要跟冥界的规矩捣蛋一下，至少……她觉得是在替青葵反抗。这种冲动居然持续了几年都没有退散，直到高考。曾经的志愿被她暂时搁置到了一边，在所有的志愿专业里都填上了临床医学，对此，谭序——或者说边协并没有任何异议，聆墨也就“冲动”地学了下去。
虽然已经学了一年，但聆墨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从事什么，并不打算一定就去当医生，重修别的专业也是有可能的，这还得看边协那边的建议。学医……真的只是她心里一个执拗的念头。
她们这学期的局部解剖学才刚刚开课没多久，这堂课只是要剥除皮肤而已，加班也就算了，关键是，她不该一个人来加班啊！
倒不是身处教室里这么多具遗体之中害怕，她与死亡渊源够深，现在已经不至于害怕，实在是人多的时候麻烦不便找上她，而现在……那个和蔼的老头就这样晃着若有若无的身形，笑眯眯地站在她的身后啊！
也不是那老头想对她恶作剧，不，那老头很好的，就是也太好了，好过头了啊啊啊！
他看见聆墨自己一个人加班，进解剖室的时候又很礼貌地向他打招呼，说打扰了，我是来上课的，心里就对她挺有好感的了；跟到她身边，她也很平静，一点都不紧张，他更对她有好感了；看见她打开解剖台的盖子，将里面的遗体摇上来，露出在防腐液之上……他对她更加感兴趣了！
“我在这儿看没问题吧？”老头问，眼里满是和善。
“哦哦，当然没问题，您请便。”聆墨客气地回答，虽然有些不太情愿，谁喜欢背后有人盯着啊！更何况还是个亡灵。她不是不认识这个老头，每次来上课她都能偶尔看见这老头出现在教室里，一身洁白笔挺的实验服，有时悄悄地站在教室后面看着整个教室，有时站在讲课老师旁边，抱着双手温和地望着底下的学生，就像他是来上课的一样。脸圆圆的，瑞气满面，眉毛浓密，慈祥如师长。
有时注意到聆墨在看他，而且努力不要让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会多注意她一眼，然后发现她的回避实在只是礼貌而不是恐惧。哦，她看得见啊。他会悄悄地消失，以免让她分心，打扰她上课。这样爱护体贴着学生，在真正的老师里也不多见。
结果老头就一直站在那儿看，聆墨也不知老头是啥身份，当着他的面进行这么不熟练的操作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好意思了，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老头看了一会儿，居然忍不住开始指导她解剖……
“呃，呃，是是，您说得对……”聆墨不得不承认自己受教了，听他提醒了几句，之前忘掉的老师强调过的东西又想了起来。
老头笑得花白胡子都颤了，眼睛开心地眯成一条缝。“这么乖啊，真是个好孩子！”
阿勒，我都快二十了。聆墨心想，不过听见老头夸奖，也还是有点甜丝丝的感觉——他夸得好直白哦！
“您真专业啊！您过去是医生么，还是解剖学教授？”聆墨恭恭敬敬地问，就连她这种刚入门的学生都能感觉得出他的专业，聆墨觉得自己一定猜得八九不离十。
“哦，都是呢！呵呵！”老头爽朗地开怀大笑，他是个天生的教职人员，特别喜爱讨人喜欢的学生。聆墨也发觉了他真是个天生的好教员，听他指导真有如沐春风之感。
于是，聆墨身边便凭空多了个老师，两个多小时里一直受他指导……
其实，有时候看得见也没什么不好，真的，有时候。
“老师，今天真谢谢您！”两个多小时过去，聆墨终于完成她上堂课的作业了，忍不住朝老头点头致谢，“请问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吗？”
老头也没有犹豫多久，笑眯眯地点了一下头。聆墨恭敬地抬头望他。
“我就是他。”老头指指聆墨手下躺着的遗体，仍然笑眯眯，然后说了自己的名字。
啊？！就是他？！听了那个名字，低头看看，聆墨差点傻了——那个名字在学校里有谁不知道？！那是他们学校乃至整个业界里的著名教授啊！
看着聆墨发呆的样子，老头哈哈大笑，指了指遗体，声如洪钟：“我死之后就把这捐出去了，捐了二十多年啦……以前这里的孩子们认识我，不舍得用，一看到就要哭，就一直存在冷库里，一直不让动，而且一届传一届，大家都说那是我，不让动……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还念着我这老朽……不成啦，别再让孩子们这样了，我就偷偷地把标签揭了，这还不够，还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去折腾唷……他们终于承认找不到了，这才稀里糊涂地肯用掉呢……”
聆墨傻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敬爱至极不知所措，只好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有许多话要说，却全部哽住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她只哭泣着憋出一句，“您人真好！……”
突然有点了解以前葵姐的感受了，为什么她触碰亡者时常会哭出来，哭得那样顺从心性，大方自然；为什么她对待亡灵时总是那样温柔而悲悯……在有亡魂的世界里居住久了，聆墨也开始了解一些事，开始懂得一些心情。
明白了啊。
“傻孩子啊……”老头儿见她哭了，也不由得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后，他感慨地伸出大手松松地将聆墨揽入怀中，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真是个傻孩子……不过，也真是个好孩子。”
揽着一个刚才还几乎陌生的老头，聆墨却丝毫没有觉得疏离，轻轻地把额头靠在他的身上，居然会觉得，好踏实，好安全……泪慢慢地止住，老头爱怜地用袖口轻轻地替她擦眼泪，笑着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好像……心底那么暖，那么善良。”
“我们？”
“是呀……你，还有那个女孩——当世督道。”
聆墨吃惊了：“袁老师，您也认识青葵督道？”
“哦？你也认识吗？”老头有点惊讶笑了，“冥王还把那小丫头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后来好几年前，她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了，冥王要我去冥界教她学习，我不太想走，她听我说了我的故事之后也哭了，然后还哭着帮我求冥王让我留在这里，冥王只好同意了。……她是个心底很暖的小女孩呢……你也跟她很像。”
“不久前我把她喊来，让她帮忙揭走标签的时候，青葵那孩子也是老偷偷地掉眼泪。”老头又笑笑，拍拍聆墨的后背，“你怎么也那么像呢，聆墨。”
聆墨吓一跳，“袁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知道。”老头点点头，顺手拿起聆墨放在一旁的课本，翻到了扉页，看了看上边聆墨的姓名，“果然哟。”
聆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不久前您才把她喊来？我听说她从下界离职，不是督道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她离职也不意味着她就不理我了呀，况且，她又没被开除，只要不是开除，督道一职是终身的。”
聆墨有点迷惑，听上去葵姐和他好像挺熟的啊……“那您后来就没有教她了？”
老人摇头笑，“我想教，所以去教了，反正就隔一天去冥界给她上上课而已，有什么不行的。她也是个很乖的学生，跟你很像的。”
没想到还能被人拿来跟传奇般的葵姐比较啊……聆墨更难为情了。
“嗯……您给她上课？教什么呢？”
老头又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系统解剖，你学过吧？”见聆墨点头，他说：“冥王就让我给她讲那个，冥王很不高兴地说这实心眼的丫头不懂这个居然就学不会法术，憋气得很呢。”老头不住地呵呵笑起来。
聆墨惊讶了，这……果然还真实心眼呐。青葵确实提到她学过这事，但可没告诉聆墨是因为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