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安父(下)(1 / 1)
现世。
荆涯旧城区。
青葵敲了敲门,然后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她等待时的样子有点像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孩,视线到处乱瞟。
这家的屋子她一次也没进过,屋顶倒是上了两回。
想到这里,她暗自笑笑,就在这时,门开了,几乎有点迫不及待的架势。青葵吓着了,不由倒退了一步。有点尴尬的是,应门的人似乎看见了她的动作。
“聆墨,安——”青葵看着应门的人,微笑想打招呼,却在中途卡住,盯着安誉严卡了很久,青葵终于没有当着聆墨的面喊出她父亲的名字,转而说:“你好。”
“葵姐!”聆墨欢快地喊她,安誉严却比青葵还局促,结结巴巴地说:“青——青葵督道!”
“嘘——!”青葵紧张地飞快做了个手势,瞅瞅四下无人才松口气,“说多少回了,在外边别这么叫!”
“噢噢,对了,对不起!”安誉严马上意识到自己干了啥错事,也本能地四下里看看,赶紧叫青葵进屋。
青葵被安誉严尊敬地让进屋里,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脑门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哇!好地方!”踏进聆墨的家,青葵的思绪本来仍在别处,但一进去,她却忍不住低语出声,欣喜而钦羡地打量起聆墨的家来。
“……你说什么?”他们父女俩同声问,走在前边的安誉严是回过头,而聆墨则好奇地朝青葵侧过脸。
青葵实在是无法掩饰脸上的羡慕,面对两人探寻的眼神,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我说……”在父女俩难以拒绝的目光中,青葵抬头望着安誉严,只好实话实说,“……我是说……你家感觉好好。很安全的坚实感。”
聆墨与安誉严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悄悄地去看青葵的眼睛,青葵却在看着别处,眼神里明显地透着喜爱之情,毫无保留,至真至诚。
青葵对聆墨的命运多了几分放心。
她的家是一个完整而坚实的港湾,因为她自己和她父亲的关系,比普通家庭更为强大。只要聆墨没有离开家,她会一直幸福下去。
这样很好。
就像在护送后辈的路上,再也无法走得更远的前辈,对聆墨,青葵可以放手了。
聆墨与安誉严当然不可能知道青葵在想什么,但聆墨却有点读懂了青葵的意思的感觉。她追着明显神游了的青葵往前几步,青葵却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晕!差点就要不由自主地在人家家里到处乱走了!
“哎,对,找我什么事?”青葵站在原地直切主题。
“呃……呃……”安誉严呃了半天,让聆墨接了过去:“葵姐,刚才明明打你宿舍电话你不在诶!怎么你就知道有人在给你打电话?!”
青葵笑嘻嘻地,“这种事还要惊讶?”
“可辞凉说你丧失所有法力了!”聆墨脱口而出。安誉严听了一皱眉头便往聆墨背上轻拍了一掌,仿佛是在责怪她太心直口快。
原来是这样啊。青葵点了点头,“她说得没错,不过事情很复杂。”
聆墨听出青葵不想解释,但她还是不放心,可在她把问题问出来之前,安誉严就忍不住也出声问:“那……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青葵低了低头,干脆地说:“当然永远不会了。”
“是因为……去年我们的那件事到现在?”安誉严忽然发现,当青葵在场的时候,冥王下的禁制居然没有限制他。
“不。”青葵摇头,深深地吸口气,知道就算安誉严不问,聆墨也一定会再问一遍。“今年四五月份的时候又出了一次事,然后才到这样。”
“那你真的离职了?”聆墨飞快地问。
“我真的离职了,但下界只是默许,所以我的名号还在。”青葵清清楚楚地说,对面的两人眼里都写满关心,青葵顷刻间忽然就想,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啊!聆墨与安誉严可是父女!一前一后认识的父女两个人都对自己这么关心,真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德何能了。
“可下界不能没有督道保卫啊——”安誉严脱口道。
“可我不是战士。”青葵低头笑了笑,“虽然我总是一个人在永无尽头的战场。不过,现在,我不在那儿了,你们的消息没有错。”
——看开吧!
对自己念叨了一句,青葵安然地笑笑。
“拜托啊,你们究竟有什么事?如果是聊天就早说呀,我带点茶叶过来泡!”青葵笑笑地说,她为了赶过来,甚至还破例用了黑铃,不过也是因为她太懒,在清楚她底细的聆墨与安誉严面前不想掩饰。
“嗯……”安誉严这才想起大家一直在站着说话,连忙客气又尊敬地招呼青葵坐下,而且大有青葵不先坐他们就要一直站着的架势。
无可奈何地坐下了,青葵这才哀叹出来:“聆墨……你们两个能不能正常点,为什么一段不见变得这么奇怪,弄得我全身难受!”
聆墨和安誉严笑起来,实际上,聆墨是因为被自己父亲对待青葵的态度传染才成这样的,虽说本来也有点紧张,可她和青葵原本还是亲近。刚才这么纠结的气氛,她也觉得浑身不对劲呢!
“唉呀,行了,不正常的是我老爸!”聆墨笑着过来搂了搂青葵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天他一个劲地催我给你打电话!你知道边协那边不许的,通常我也……不破坏他们的规定。”
“咳,开玩笑,辞凉那天不也打我电话了,你肯定知道!”
“嘻嘻!我还真知道!”聆墨蹦起来往里屋去,“葵姐我给你泡茶去吧!”
青葵看着聆墨蹦蹦跳跳地往大概是厨房的方向走去,没阻止她。
转回头来,安誉严朝她笑笑。
“哎,我该叫你什么?”青葵趁聆墨不在场,急忙偷偷问安誉严。在冥界那会儿青葵记忆受损,除了个别几个人谁也不认识,更别说把安誉严跟聆墨两人联系起来了,她一直都直呼安誉严的名字,身在冥界,两人处于那种身份之下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但现在……当着聆墨的面径直喊她爸的名字,怎么也有点不好吧?
“叫誉严行了,像他们一样。”
青葵差点呛住。她瞪大眼睛指了指厨房,安誉严认真地注视着她:“没事,我会说,历代督道都直接叫我的名字。”
“这样吗?”青葵想了想就答应了,这样喊她会习惯很多,反正安誉严似乎要负责解释,那就没她的事了。
“像‘他们’一样。”青葵微微笑笑,“你说我的前辈?”
“……我认识他们,有几位还挺熟的。”静了一会儿,安誉严点头回答。“每次回到下界,恢复记忆的时候,其实有时会很想念他们。”
青葵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们肃家,人都很好的。”安誉严轻轻地说,“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不认识——”
“哦对不起,我了解。”青葵打断。
“你了解?”安誉严的眉毛诧异地扬起老高。“在你出生时他们已经过世几百年了!”
青葵点点头,她能理解安誉严的诧异,但她不能忍受被人以为对自己的前辈们一无所知,“我确实不认识他们的本体,但是他们留下的魂像记住了许多往事。”
“魂像?”
“我是说肃宅家长,你见过的呀,他们附身在雕像中,在肃宅以外出现。”
“哪里?”一个好奇的声音从青葵背后传来,青葵冷不丁吓了一跳。
“偷听要悄悄的!”青葵佯怒嗔道,聆墨笑眯眯地把茶杯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缩到一旁的沙发上,真的悄悄的,打算继续听。安誉严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似乎想把女儿赶走,聆墨飞快地抓起一个大抱枕挡住自己的脸,示意老爸——她明白他想干嘛,但是她很想留下来,拜托你假装没有看见她!
青葵暗自偷乐。
“誉严你就当那儿没人。”青葵掺和一句,好像想看热闹唯恐不乱的样子。
聆墨一听这称呼,果然像被电到一样猛地放下抱枕,吃惊万分地轮流看青葵与老爸。青葵极力忍笑,抬头若无其事地看天花板;安誉严僵着面孔把目光落在聆墨脸上,聆墨吓得连忙又抓起抱枕挡脸……
聆墨心里嘀咕:妈呀妈呀!葵姐你和我老爸到底在冥界是个啥关系啊……
卷曲的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舒展,明净的淡绿色热水氤氲着白气,蒸汽袅袅地散入空气里,渐渐无影无踪。
安誉严看了茶杯一会儿,然后抬头:“督道——”
“叫我青葵就好。”青葵马上说,好奇地问:“你以前是怎么喊他们的?难道也叫职位名?”
安誉严微笑,“他们工作时是,私下里不是。”
“对我也那样吧,拜托了。”
“嗯。”安誉严注视着她,终于点了点头。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刚才的话又问:“——青葵,大家都走了吗?”
“嗯……本来不在的人,几乎都走了。”青葵不忍心大声地告诉他。
“莲藏——我是说,修篁呢?”安誉严急切地问。青葵的答案的确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在提到修篁的时候还是如此急切。
“在呢,我前几天才回去看过她。”青葵飞快地回答,又赶在安誉严说话之前按住了他的手。她分外严肃,“等等,誉严,听我说句话好吗。”
安誉严怔怔地望了她许久。
“请说。”
“誉严,阿辽,阿圣,一千年了。很久很久了。不论在哪里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每个人都会回到下界。雅阙的谶灵已尽,修篁说,下次你们再回到下界的时候,如果还能记得还能叙旧,那很好,如果不能,也很好。请把你们将来的缘分交给命运吧。”
安誉严久久地注视着青葵,久到青葵再度觉得无能为力。
“尘归尘,土归土。”青葵凝视着安誉严又说,“——这是我作为青葵,对那份承诺的私人愿望。”
聆墨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眼神变得很小心,默默地保持安静,看自己显得陌生的父亲,也看周身再度围绕着奇异气质的青葵。
“作为最后一任传递承诺约定的督道,也作为最终见证承诺了结的肃家家主,我因职责之故参与的部分就只到这里。作为青葵督道,我就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
“嗯。你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做了太多太多了。”安誉严轻轻地点了点头,眼角似乎隐约有水光闪耀。“再说一遍吧。谢谢你。”
“职责所在,不足言谢。”青葵不想再跟他纠缠关于感谢的话题,轻轻带过。她按住胸口,这段往事还是不想为宜,她实在是无力再度承受。“誉严,阿辽阿圣将来如何?”
“谁知道呢?不过我们不想分开,已经习惯了,不想分开,不必分开。”安誉严回答。
青葵点了一下头,表示了解。
“青葵,你……”安誉严从头到脚打量了青葵一遍,“你会离开吗?”
青葵忽然笑起来,笑容明媚如冬阳。青葵明白安誉严的意思,虽然聆墨的神情表明她完全不懂。
“我现在就是离开着的,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话我只告诉过两个人,你是第二个。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誉严竟真的听懂了青葵晦涩的话语,放心地轻笑起来。
“不过……肃宅我是真的不会再回去了。”
安誉严同情地点头,“因为我们吗?”
青葵嘴角含笑,“也许是的。”
“好啦!那那件事就先这样了。”安誉严轻声地摊摊手,“不过——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问。”青葵不明所以。
“修篁到底找到圣雪祭司了么?”
“嘿!你上一句话才说了什么来着?!你说‘先这样了’!”青葵笑着瞪他,故意卖了个大关子,端起自己的茶杯啜饮,悠悠地随意评赏了茶叶几句,见安誉严的好奇心被吊得可以,青葵这才高高兴兴地说:“我不告诉过你,圣雪祭司永远都只存在于你们心里了么?”
安誉严顿时苦着脸,“青葵,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青葵,以我对莲藏和修篁的了解,我不信修篁不会穷追猛打!”
“修篁确实一度把我烦得够呛,但这不关你的事!”青葵笑得更加高兴欠揍,不怕会惹恼聆墨。
“拜托啊……”安誉严以手扶额。
“雪虽然差不多都不怎么记得了,但修篁和他现在简直像对老夫老妻,连我去看他们,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超级多余,像个十万瓦的电灯泡!”青葵换了委屈的神情,“害我都要吃醋了!”
安誉严哈哈大笑起来,青葵倒没料到他会是这么直率的反应,气闷得以手托腮。
“哎,修篁喜欢就好,修篁喜欢就好……”安誉严不知该怎么劝导吃醋的小督道,脸都憋红了……
“不准说要去看修篁,我近段不再回冥界了。”青葵竖起食指说,“不过你要是百年之后想见他们,就叫大渡导带你去得了,我可管不着。修篁现在不是谁相见就可以见的。”
“还是你带我去吧!”
“嘁!那会儿我早死了,哪还在呀!”青葵无心地脱口说,也没注意到安誉严与聆墨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他的年龄比青葵大这么多,按说应该是他比她先回到冥界吧!
——青葵总是这么说,而聆墨知道,更糟糕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她的预言,已经在大家的面前应验过一次。
他们又聊了许久,聆墨频频续茶,害青葵和安誉严跑了好几趟厕所。
终于到聆墨的母亲快要下班,青葵告辞决定搭公车回家,父女俩送她出门,安誉严送到家门口,聆墨坚决让他回去,自己送青葵到车站去。
青葵帮着聆墨劝说安誉严留步,知道聆墨有话想单独和自己说。
安誉严最后总算在距家门十来步的地方站住,目送聆墨送青葵离开,青葵回头的时候他用力挥手,直到两个女孩走进弯曲的巷子远处,再看不到。
“葵姐,”聆墨糯声叫着青葵,紧紧地挽住她的胳膊,身子贴在她的身边,从来没有这么直白过:“我老爸心里装着太多前世的事了,听你跟他聊过之后我才发现的——不,我不是非常想知道你们在谈什么,但我老爸……不知道怎么这真的让我觉得很不安。”
聆墨今天真的一下午几乎没有开口,一直静静地听着,不干扰她老爸,不管她心里到底有多困惑,她甚至没有向青葵提问题,这些青葵都看在眼里。
“不安什么,觉得他会分不清前世与今生的界限?”
聆墨迟疑地点点头,她也不能明确地说出她不安什么,但也许青葵的说法是接近的。
“不会的,你老爸他是个男人。男人。”青葵很肯定地告诉聆墨,几乎是斩钉截铁。“我知道他在冥界、不当着你的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老爸是一个挺含蓄又通情理的人,有些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当着你的面流露出来的。”
聆墨迟疑地点点头,然后她伸出另外的手伸过去搂住青葵的腰,青葵不得不停下脚步,严肃而认真地回应聆墨的动作。
“葵姐……”
“嗯?”
“我……没事。”想说的太多太复杂,反而无从开口。
“你没问题的,聆墨。”青葵揽着聆墨,平静地拍拍聆墨的脊背,也许比普通时候要用力些。聆墨是她的“同类”,是她亲如手足的妹妹,她曾经一度非常挂心聆墨的安危,但是现在,已经到了青葵可以放心放手的时候。
“我放心你。”
聆墨能感觉到来自青葵那坚决而肯定的力量,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渐渐笃定而充满信心。那是一种涨潮般忽然涌起的感觉,但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闯过了一道门,门后面的景象貌似与前一秒钟看到的无甚差异,但她却能够直觉到两者截然不同。
“也放心誉严。”
“聆墨,不要怀疑你爸爸对你的爱。”
站台上,青葵对聆墨说了这句话,抬头看见车来了,她转身跃下站台,追赶着那辆公交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