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生日之约（1 / 1）
光葵十九年。
冬。冥界上合，幽篁花已盛。
现世。
与青葵出了几次外勤之后，谭序开始尝到甜头。他感觉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叫动，相反地，有时在她心情好的时候，谭序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她似乎把随他们出外勤当成了一种娱乐和放松，有时还隐隐地觉得，她其实对这些事情是很有兴趣的——她有着出乎他的意料的好奇心。她的推辞有时只是出于礼貌，虽然若正好赶上她忙的时候，从她的语气中是能明显地听得出来的。
因此，只是顺便，又或者是试试看，谭序拨通了青葵的电话。响了两下，电话通了，青葵的声音传来：“谭先生什么事？”
“青葵先生你在忙吗？”
“有什么事你说吧。”青葵已经再懒得试图改变他对她的称呼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谭序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如果你叫我，我有空。她需要看具体的事情决定，谭序如果再继续追问她忙不忙，就显得太不识趣了，于是谭序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要带队去跑一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
意思就是，谭序也不知道这任务是否与她的专长有关，她也感觉出谭序似乎明白了一点：她并不是忙得连自己想支配的任何一点时间都没有。在满足她的好奇心的时候，他们也不时可以从她那里偷师，有时转教给边协决定拉拢培养的聆墨。
青葵装作没发现边协这样做。没问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事情，青葵说：“好呀，我们在哪里见？”
谭序没告诉青葵这次任务事态在他眼里的严重性，其一，他不好意思说。
曾经有一次在他说完，带她去到现场后，好一段时间里感觉她的表情怪怪的，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极力忍笑，最后甚至跟同去的辞凉打了个招呼后，自个儿转到了外面去笑够了才回来——怕伤了他们的感情。
其二，仅仅作为合作者，谭序还是喜欢抓住每一个机会去试探对方的深浅的，这是他作为领导者少数的不良癖好之一。
于是在路上，谭序只是粗略地给青葵提了一下他们的目的地。谭序派出的组员是隽域和鸿杰。这并不是最好的组合。谭序自己是组长，本来不必事事亲自出动；鸿杰除了摄真能力之外，其他能力还有待加强；隽域虽杰出却还年幼，不好还让鸿杰照顾他，且对于未满十六岁的组员，组长或组员仍有陪护的义务，谭序只好自己也跟了过来，再加上青葵，这可真的成了一个奇怪且拉杂的队伍……原本任务的严肃性，似乎降低了几分……
鸿杰是得知青葵要来之后临时申请要跟来的，思量片刻，谭序准许，换下了一位名叫霍仪的十六岁女生。
“啊？这么搞笑？”听完隽域给她讲的大致情况，青葵来了这么一句。
据边协得到的情报是，一户住在公寓二十七层的人家最近遭邻居投诉到物管，说是半夜三更音响扰民，直闹到三四点钟，把邻居闹得不得安宁，敲门投诉却死敲也没有人应……偏偏边协知道这里原先住着的单身青年日前到国外出差，已走了一个月有余，还有两个多月才会回来……
来到那户的门口，谭序用边协的手段开门而入，与鸿杰、隽域四处检查记录。青葵一边查看现场，一边心有旁骛地思考边协破门而入的道德界限问题，不过又联想起边协完善而严密的规章体系，想来他们也应该有这种情况下的规定，于是乎思绪在那儿逗留了一下便转开了……
察看完毕青葵得知边协这次只是出预备任务，先行评估情况，现在要返回分析所得信息，晚上再出正式任务。
“晚上？你们打算几点开始蹲？”
“蹲？”谭序重复了青葵所用的这个字眼，觉得挺好玩的，“嗯，从十二点开始吧，投诉里说有一次从十二点就开始吵了。”
“噢，那我可以再来吗？”青葵征求着谭序的意见，谭序观察着她的表情，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晚大概又可以只需要欣赏青葵传奇式的处理就行了！本来想问青葵这次是什么情况的，但既然她没主动说……他不方便问。
“当然可以！欢迎！”
是夜，青葵如期而至，与谭序、鸿杰两人一起躲在这家的主人卧房。隽域因夜太深而没有同来。原本谭序没有同意在人家卧房里“明目张胆”地等，后来只因为青葵反对呆在门外或是在这家楼下，而且拿出了有说服力的理由，又建议说她可以对卧室采用消除存在感的法阵，加之边协自己也有类似手段，谭序权衡再三这才终于同意。
等待时青葵显得平静而淡定，略有些不安的谭序试图套她的口风，却被她不着痕迹地巧妙带过，连攻坚好手谭序都暗自悦服青葵的技巧。鸿杰则显示出对他的怪兽妹妹一贯的信赖。
之前谭序已经与鸿杰通好了气，两人都一致同意今晚把整个主动权都交给青葵——其实是不约而同，他们向来都喜欢看青葵的处理——原本习以为常的异象，到了青葵这里，他们才发现那些事对他们来说其实都是奇事！
他们间或聊天，却就是聊不到今天的主题上，边协早有惯常能凑效的一般处理方案，但今天既然请动了青葵，他们决定留着这手，看青葵会做什么。
“青葵先生？”谭序叫。
“嗯？”
“等会儿你想做什么，就请直接做吧。”这是谭序今晚说得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是挑战？我可以先试，失败了有你们可以收尾？
青葵已经知道了他们一会儿打算像以前一样光看着她了。她以大方的一笑作答。
深夜。
静谧。
岑寂。
一点二十，青葵听见厅里忽然飘来几许人声，一些窸窣的动静。
谭序和鸿杰也听到什么，青葵缓缓地举起右手：“先不要动好吗？——谭先生，你之前同意让我先做——”还是那样淡定。
“当然，行。”
青葵便悄声走到门边，静静地谛听，一身灰色长衣及踝，立在门边，表情渐渐地泛起一丝涟漪，几分悲哀，几分……悲悯？
他俩竟一时盯住她，目不转睛……她相貌平常，然而此时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此刻的她是那样美好，周身都萦绕着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安然恬静……
音乐声渐响，渐浓，渐热烈。
普通人只觉得吵吧？但在青葵身边，他们却奇异地感受到，悲伤更浓。她……是看出了什么？
当一首乐曲越过□□而渐转低回，青葵欠身举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房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俩呆住！
音乐延迟了几秒，猛地戛然而止。
倏忽间，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在刹那后疯狂地开始蔓延……
他俩醒过神来，急忙跟着她到了卧室外。
客厅中央，四个青年男女僵立，面孔都朝着青葵，表情空白，似乎还没有从眼下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一开始呆若木鸡，而后渐渐地爬上了惊恐……
……他们怎么凭空进来的？是——她那边的人，所谓的——实体化了？谭序意识到两点。
青葵带着之前的表情打量着他们，声音和缓而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然而在深夜的此刻依然显得无比清晰：“各位请别动。不要攻击我们，也——不要跑，不然后果会更严重，沫纱渡导。”
青葵最后一句话的语速骤升，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那名试图动作的女孩。
“督……督道？”对方结巴道，被青葵吓住，僵了动作。
“嗯，我是青葵。”青葵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沙哑而温和，“沫纱，枣儿，禹良，皓宇。能坐下聊聊吗？”
他们断想不到青葵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怔怔之下，他们只能依言在客厅中的沙发上坐下，不敢再想——已被督道当场亲自撞见！他们都是执事，都清楚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不敢再抱什么侥幸心理，他们都明白自己违了什么，错了什么。
青葵见他们坐定，这才也坐，后问：“有什么愿意现在说的吗？”
她环顾着他们。没一人说话，甚至个个都低着头……
——都还是些单纯的人呐。竟还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可是那几个闯进现世别人的家里，开着别人家的音响唱歌跳舞，纵情玩闹的人呢？
见他们都不说话，青葵又缓声道：“有人愿意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吗？”
他们低着头交换了几个眼神，遇见青葵的目光，又心虚地垂下眼。
青葵穿的衣服没有督道袍那么保暖，此时为了暖手，她把手揣在了袖子里。她不急，也不催，静静地等着，反而是谭序和鸿杰有点沉不住气，觉得她这样给人的压迫感其实不小。
许久还是没动静，青葵估摸着让四人的心里都煎熬得够久了，这才冒出一句：“你们什么都不说……那我直接按照我看见的下处分了？”
“别——！”十七岁左右的皓宇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随即又慌张地刹住口不敢往下说。其余三人都偷瞥他，他忽然又一抬头望着青葵大声道：“青葵督道是我提议要来的，他们只是陪我而已！”
“不是啊！就是我们一起来的！”十六岁上下的枣儿见皓宇打算独揽责任，急忙说情。
“督道，这里我资格最老，还明知故犯——”禹良的外貌已有二十三四岁，他的话没能说完，已经被青葵平静的眼神打断。
“所以呢？”青葵问。他们忽然都哑了口。
“督道……我们只是想来玩一玩，这家人一两个月里都不会回来，他不会知道的，我们会给他恢复原样——连音响我们都用法力驱动，根本没用他家的电！”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二十出头的沫纱也开了口，“我们真的没想要干扰到活人，督道，我们布了隔音法术！”
青葵眨眨眼，“沫纱，估计你们的法术哪里弄错了吧，弄反了？有人上门来敲门，还投诉到小区物业，你们没听见？”
青葵把沫纱给问愣了。
“没吧……？！”他们四个对视一眼，顿时惊慌失措——惊动到现世的人，事情就比他们原以为的更严重了！
顿了顿，皓宇把心一横：“督道，您宣布处分吧，我们错了！非常对不起！”
“皓宇，你说你们四个会受到什么处分？”青葵问，皓宇讷讷半天，迟疑道：“开除？……督道，求您别开除我们，别开除行吗……！”
青葵无奈地看着他：“我还什么都没说啊，皓宇。”青葵转开视线扫视着四人，“沫纱，枣儿，禹良，皓宇，我相信你们的导师都给你们讲过下界执事的规矩，你们也不是不记得。”
他们都避着他们的目光，青葵本意并非逼人，奈何他们都觉得事情严重，非常紧张。
“……我们很清楚。”禹良低声道。
“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清楚啊！可是清楚为什么还明知故犯呢？你们是有特别的理由吧？我刚才给过你们解释的机会的。”青葵真诚地说，顿了顿，“现在可以继续给的。”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念人间，想玩！”皓宇大声说，抬起头来，一脸倔强……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了。
枣儿，沫纱和禹良都面面相觑，欲言又止，青葵将他们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唔……可以理解。”青葵点头，既然你们不愿意解释，我不会强求你们。“不过……我能问一句吗？”
皓宇不敢相信青葵居然会用这么客气的语气，不知所措地应了声：“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到人家家里玩？我是说……你们不觉得去迪厅或酒吧或歌厅更合适么？”
“实体化会被活人看见。不是不许以任何形式与生灵接触么？不实体化去那些地方太伤人了，我们太没有存在感了，我不喜欢和看不见我的人一起跳舞，更别说还很有可能撞上。”皓宇豁出去了，飞快地回答道，他与青葵对视片刻，终于生硬地问道：“督道，你给我们什么处分？”
青葵叹了口气。
“处分决定权在笠光那里。我会给他处分建议。”
“别——！”一听说还要被转手给笠光，皓宇大叫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喊有什么用处。督道的处事风格他仅有耳闻，但大渡导的严厉他太清楚！同样的结局下，他不想再被转到笠光那里了！
“督道能不能别让大渡导——”他自己都觉得这样说话不妥。
青葵有些讶异，是她太温和，还是笠光太严厉？她顿了顿，忍下了问为什么的冲动。
一般的人事管理、奖惩之类的都是笠光的事，青葵将这类事情转给他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权利，而是出于对大渡导和老师的礼貌。
青葵没有立刻回答，皓宇低下声去，又说了声：“好吧……”
“别开除皓宇！”禹良忽然坐直了郑重地望着青葵，“这段时间过了我们也再不会做这样的事！本来今就是最后一次！但是既然已经被您发现了……”
“为什么今天是最后一次？”
“今天是皓宇的十八岁生日！他在现世的朋友原本打算——”
“禹良别说了！”皓宇大声地打断禹良，飞快地用肩膀抹去脸上的一滴泪。
……果然，若没有因由，也不会有故事。
青葵在被迫由笠光启蒙之前，先受了王好几年的心理环境适应教育，早已看过下界的太多，知道除非人有毛病，不然不会有师出无名的举动……每一份执念，都是有根有节的啊。
“以后都不会这么做了，求您别开除皓宇！”枣儿也急道。
“知道了。”青葵眨了眨眼，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
众人愣住。她说“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都没人敢问。
青葵没去看他们，只是从衣袖内抽出空白的纸，铺在自己的腿上以手指悬空，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四人默不做声，在他们的角度，也看不出青葵写了什么内容。
谭序和鸿杰一开始便坐在离青葵数步之遥的地方，一直旁观着，同青葵出外勤越来越像是在亲身参与一幕幕的人生插曲，太特别！
青葵在纸上涂抹完，抬头对那四人道：“大渡导让你们现在去见他。”
皓宇和枣儿大惊，而沫纱和禹良只是叹了口气，像是在说：注定如此。
“没事，别紧张，我跟他沟通了一下，他应该不会把开除作为惩罚的。”
“不会吗？”禹良和皓宇一起问，半信半疑，以往这么严重的违规，不论有什么理由，据他们所知，必是开除无疑的了——不过，这也说不定是因为，没有多少人敢对笠光解释，又或者，在被逼急了才解释，语气与措辞也自然难以说服笠光网开一面……
青葵耸了耸肩，“我建议他不要。”她又把脸一沉，无可置疑地：“快去。”
“督道……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枣儿问，言下之意，您难道不怕我们逃跑或是不去吗？
“不用，我会知道你们去了没有。快点。”
“是。——督道，能不能问一句？”禹良不放心地瞥着谭序和鸿杰，有个问题从一开头就憋到现在了。
“问咯。”
禹良用眼神示意这两个生灵，“他们……”
青葵懂了他的意思：“没事，他们是我朋友。会保密。”
目送着他们愁眉苦脸地去见笠光，青葵把纸折好，放回衣襟内。鸿杰与谭序这才走过来，谭序低声说对她：“其实想想挺可怜的……是吧？”
青葵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猜大概是皓宇的朋友们当初跟他约好，一到他满十八岁，他们就带他去未成年时不能去的地方庆祝……可惜……”
谭序犹豫了一下，这类事情他实在是见得不多，都是随青葵出外勤时才稍稍有机会接触，然而每次看到，每次都感觉心里有个地方被不经意地触动。“……看着挺难过的。”
“都是有执念才会留下来……”青葵往沙发背上一倒，抄着双手，“就对他们好点儿吧。”
谭序和鸿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小怪兽，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鸿杰问。
“我让他们回去见他们的上司了。”青葵顿了顿，又抱歉地对谭序说：“不好意思，我一不留神好像又把你们的工作给抢了……”
“没关系、没关系！”谭序连声说，忽然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妥……呃……
“那现在呢？”鸿杰又问。
青葵摇了摇头，示意她也不大清楚，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猜他们还会回这里来找我。”
谭序没有说话，望着她若有所思……
那个夜晚，他们四人注定难忘。
督道没有责骂他们，大渡导没有开除他们，而最最没有料到的是，那两位青葵称之为朋友的人，竟然带他们去了一家酒吧，邀请他们在那里尽兴，一直玩到天明。
那晚，他们抛了许多，也拾了许多。
年龄稍大那位刚开始提出建议来的时候，他们甚至被惊得没有立即相信自己的确听懂了他们话里的意思。更不料督道居然在一旁笑眯眯地怂恿他们跟着去！其实，他们更被督道惊到。
这位他们几乎觉得不认识了的督道也随着他们一起去。
在酒吧，那位青年甚至还跟他们先在一起闹了一会儿，之后才坐在督道身边，长久地与她对酌。
那晚的督道，看上去根本不像督道。
“这酒吧……居然还是边协的。”青葵低低地说了句。
“没挂名而已。边协……不是说黑道白道都有路子么？这里算桥梁。”鸿杰压低声音，不让一旁的谭序听见。
谭序如何想出要去邀请那四个人，青葵并不想去细究，那是他的事，情理范围内，青葵也不愿去干涉。该表达的之前已经表达过，此刻青葵只是扬起嘴角，朝鸿杰和谭序郑重举杯：“佩服。”
鸿杰仿佛又回到了四五年前，和小怪兽一起胡闹的那段日子。
鸿杰回到她旁边坐下后，便见她始终低垂着眼，幽幽地一杯一杯地啜饮，并要他陪。
她的神情，像极那段曾经。
小怪兽又回来了啊……
这个她，只有他认识，且无比熟悉。其余之人，无不惊诧，无不觉得世事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