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十多年（1 / 1）
光葵十九年冬。
印川。
这一次出外勤，谭序又习惯性地把青葵招呼来了，喊青葵去一起出外勤居然成了习惯，每次出去之前都会不自觉地想想要不要问她，谭序不是不觉得奇异的。仍然是不确定是否与青葵的分内事务相关，但青葵也没说不好，听谭序问完她就平淡地问了一句，辞凉去不去？
她的问法让谭序临时改了主意，告诉她：去！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青葵简洁地说了句：好啊我去！等我。然后便在三分钟之内出现在了谭序办公室的屏风之后。
青葵不知道的是，其实谭序是根据她参加与否决定外勤人员名单的，有她和没有她的队伍，人员配置几乎不同。
青葵来了之后面无表情没说什么，听完谭序简单地介绍情况之后依然不作评论。离出发还有一小会儿，谭序忙着调车，而青葵则忙着到边协印川核心的一楼门店里找辞凉……两个女孩趁着出发前的小空闲布啦布啦一阵乱扯，让辞凉看着她，觉得她怎么看怎么没有第一次见面时干练的气质，整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女孩，这人是印象中的那个炼青葵么……
……青葵绝对不会对边协承认的是，她今天因为种种事情导致心情很不好，答应谭序一起出外勤，其实是为了找个借口好和辞凉在一起待一会儿，顺便换换情绪……
这次任务的目的地似乎不便停车，又抑或是另有原因，谭序专门叫了边协专门负责开车的老司机。这位司机熟知边协的一切，然而他是印川核心众边识之中罕有的百分之几——普通人。谭序向青葵介绍他时，还说他车技非常可靠，供职边协多年，从未出过事故，甚至就在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无一例外。于是青葵对那司机只有一个词：佩服。青葵特别欣赏技艺炉火纯青的人。
和辞凉乱扯了一通之后青葵确实觉得舒服了一点点，随着一堆人爬上小车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没有像刚来时那样，对一切都提不起劲来了。
谭序照例邀请青葵坐在副驾驶座，青葵照例坚决婉拒。谭序是需要指挥一组人的组长，她坐在那儿不是瞎胡闹吗！她还没有随便到那个地步。于是谭序拉开后排车门，招呼包括青葵、辞凉以及另一名中年男性组员江澄波的三人上车。
对于谭序作为组长会给组员们开车门，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虽说有许多人头一次来到印川边协，发现这一幕之后会感到不小的诧异，而且还完全不好说出口。
辞凉与江澄波又照例礼让青葵先上车，青葵向司机问声好，比较干脆地坐了上去——若她不干脆点，还不知他们会如何磨叽！青葵直觉感到他们这次的任务似乎不紧急，虽说出任务的人数看上去相当多。
然而在闲聊的时候辞凉已经悄悄告诉青葵了，那个江澄波是因为好奇而主动请求加入任务的，原因是他听说青葵要来！并说青葵已经合作好久了，他还一次都没有见识过……辞凉说，虽然谭序听了有点皱眉头，但还是同意了，改动了任务方案，给他匀了一些任务做。青葵听了也皱眉头，还嘟嘴，弄得辞凉直笑个不停。
青葵坐到最里边，忽然注意到前面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她一时间望着小男孩，挪不开目光了。并且，青葵发现，虽然小男孩背对着她，但其实正在以怯怯的目光盯着她直打量——通过后视镜。
青葵朝他笑了笑，他也回给青葵一个羞怯的微笑。
谭序关上车后门的声音短暂地将青葵拉回周围人可见的世界，随即谭序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了车里——青葵差点发出声音来叫他小心，因为他差点坐在男孩身上了。不过男孩娴熟地跳起，把自己塞进前排座椅靠背与车顶那狭小的空间去了——熟练得像是耍杂技。
这么窝着多难受啊！谁让车里坐得那么满，这孩子没地方坐了。青葵想着，朝男孩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幅度很小地悄悄向他招招手：过来这里坐！
谁都可以没注意到，谭序和辞凉不可以。谭序是觉察到青葵刚才欲言又止的吸气声，辞凉则注意到了青葵含义不明的动作。谭序吓了一跳，然而在青葵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吃惊，因此干脆转过头，对青葵道：“炼顾问？有什么事吗？”
然而在他这个含蓄的问题问出的同时，辞凉就已经心直口快，充满好奇地叫道：“青葵！还有什么人吗？”
青葵扫了一眼不太镇定的正在发动车子的五十来岁司机，和那个瞬间瞪圆了眼的江澄波，不大情愿地答道：“有啦。”
“什么人？我们能见吗？！”谭序每次涉及到他看不见的亡者，都会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奋。
青葵干脆地答道：“再说！”实则是不想当着司机的面做这么些原本不该晓于世人的事。不过不是那孩子的错，她这次放开地对小男孩温柔地说：“来啦，没位置坐了你可以坐在我腿上！”
那男孩惊异地望着她充满犹豫，似乎受宠若惊，又似不敢相信。青葵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臂，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小心地爬下椅背，在车子发动的摇晃中摔进了青葵的怀里，青葵忍不住笑出了声。
青葵不情愿地发现全车人都在注意着她，不由得扫了大家一眼。大家觉得不好意思都挪开了目光，但却又偷偷瞥她……青葵心里叹了一声，只能表示理解。
——好吧，换做是我看见别人在对自己看不见的人有来有去地说话什么的，我也会好奇的吧……
小男孩被青葵搂在怀里，露出拘谨而紧张的笑容，忽然用稚嫩的声音喊了她一声：“青葵督道！”
“呀？”青葵惊奇地叫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除了督道大人还会有谁？”孩子朝她开心地笑，“而且我天天呆在车里，早就听说边协约到督道大人了啦！”
青葵假装朝他瞪眼，捏捏他的小脸：“不准叫我督道大人！好难听！知道没有？”
“哦！”孩子听话地答应，又皱起小脸：“那叫什么……督道……姐姐？”
“好啊这样可以。”
督道……大人？辞凉在一旁看着青葵的独角戏，心里暗奇。虽说她不是没有意会过青葵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身份。
她瞥向前排组长，见他也在留意着青葵说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噢……你刚才说你天天呆在这里？为什么啊？……真的？那不是很单调……噢，不好意思姐姐道歉！……嗯，是吗？天哪。”说到这里青葵似乎做了个抚摸某人头顶的动作，稍稍抬起头，望了一眼前方。期间许多两句话的间隔，她停了很久，似乎是在聆听。“你是？……没有啊，不会，我很佩服你……当然，督道不说谎，惹恼家长是会被家法伺候的。”
她认真地凝视着面前一小块虚空，忽然笑嘻嘻地，似乎搂了搂面前的某人……看她的举动，像是正有个孩子坐在她的膝盖上？辞凉不能确定，又听青葵低声说道：“放心，我不会……这又不是什么……什么？王吗？他也有这么好人的时候啊。”声音略略讽刺，情感却又有些许复杂，她似乎从虚空中拿到一张揉得像抹布一样的纸条，在膝盖上抚平，阅读……读罢又道：“烂得像破布一样了，姐姐给你修修？”
此后辞凉看不清她的动作，但纸条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又消失了。
后来又听青葵扯开了话头，好像在跟谁闲聊……辞凉注意到，整车人都在注意青葵说话。
“……天呐别爬上车顶！！实在不行你就坐在仪表盘右边上面那里，司机又不是我，哪能看见……我告诉你，车外很不安全的！上次我开车，也是碰到人全坐满了，结果有个家伙非要坐在我车顶，害我吓得不行，老担心他会被风吹走！后来他乖乖爬下来，头发乱得像鸡窝，还说他在外面撞了什么东西，一直捂着脑门，把我气得够呛，我说你一个亡灵还能在现世撞到东西，你亡灵的常识到底是上哪儿去了，我服你服到四脚朝天！”
辞凉光听着青葵的话，已经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
青葵真是个奇人哪……
小男孩在青葵怀里乐得东倒西歪，青葵能把孩子逗笑，自己也很开心，忽然听见辞凉笑，她这才醒神——自己也太旁若无人了吧！虽说边识强于普通人，但毕竟他们还是看不见的，不要再这样挑战他们的承受能力了！
青葵这才小心地环顾了一眼大家，低声解释着道歉。
谭序这才抓紧机会问道：“炼顾问，那是谁？我们能见吗？”
青葵犹豫了一下，这才说：“是个孩子，至于他是谁，你们见不见，还是等到了下车了再说吧……”
谭序向大家宣布说快到了，又重申了注意事项——大家下车随他走，司机赖先生留在车内待命。这时青葵忽然对孩子说：“跟姐姐下车走走好不好？王也真是狠心，好人不做彻底，你到现世就只能限在车里……”
男孩眼里闪过光亮：“好啊！！可是督道姐姐……那是王……你能带得了我吗？”他迟疑地小声说，不愿质疑督道，但却很是怀疑。
“可以的。”青葵肯定地说，王给这孩子写的批条有漏洞可钻，青葵最擅长这种事了，否则她也没法这么自信。“因为是我嘛。”
“好耶！”孩子兴高采烈地拍手欢呼，青葵爱怜地摸摸他的头：“不过也只有偶尔这一次了，我不属于边协也不住在印川，坐这辆车完全是偶然，你知道。”
“嗯、嗯……”小男孩遗憾地点着头，乖巧地抱了抱青葵的腰。
没有人知道，听见青葵的话里频繁出现着“这辆车”等字眼，又意识到自己车里似乎一直都有个亡灵，那位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边协老司机，心里还是有种平凡人会有的怵意……
到了不准泊车的地段，车子停了下来，青葵把男孩抱出车外的那一刻，孩子高兴得大喊大叫，青葵实在是拿他没辙，只好哄他，让他先乖乖跟着自己出任务，任务完了买雪糕请他吃。小男孩喜出望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乖得不行……
然而一出车外，车子刚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谭序就实在是憋不住了，大声地叫青葵：“炼顾问！”
“干嘛！”青葵不防被吓到，“你吓了我一跳！”
谭序连忙挠头说抱歉，紧接着又急切地说：“您刚才在车里那么说是因为赖伯的原因吧——关于那位亡者？”
青葵惊讶地望着他，真心地坦白说：“你真敏锐。”
谭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原因呢？”
青葵尽量动作自然地牵着男孩的手，不让过往的人发现她的古怪，一边边走低声对谭序等人道：“你们不是说赖先生车技很好，从未出过事故吗……”青葵无意卖关子，直言道：“那是因为他的车子里有位守护灵，他一旦进了某辆车，这位守护灵就会来到他的身边！”简单的三两句话，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青葵瞥了初次一起出外勤的江澄波表情一眼：“江先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这么神神叨叨……然而这是事实。”
江澄波讷讷地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没有关系还是啥的，大家都没听清。
“你们说赖先生技术很好，有时化险为夷……也有守护灵的不少功劳。”青葵说着，感觉孩子将她的手捏得很紧，暂时停了话头，来到一栋高级写字楼的入口，“——我们还是等这次完事了再说吧。”
这次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到青葵简直想说事主是疑神疑鬼自己想太多了，所谓的异象，更多是由于他们自己而生成的。青葵都不想把她顺手所做的称作正儿八经的“处理”了，又不好意思让边协知道，她觉得即使可以收到事主支付的一笔不小的基本委托费，他们出的外勤在她看来其实还是浪费功夫……
事主为了边协专门腾出了整个空间，恰巧让谭序他们可以坐在事主提供的隔间里讨论完全不相干的事——当然不好给事主知道罢了。
青葵征求了男孩的意见，可能是因为独自守候在车里太过孤独，抑或另有原因，男孩选择了在他其实早已认识的众边识面前出现。
他甫一实体化，谭序就忽然吃了一惊，原本靠在沙发背上的身子骤然前倾，盯着孩子愣时说不出话来。
青葵疑惑：“怎么了谭先生？”
孩子缩在青葵身边紧紧地抱着青葵的胳膊，青葵忙抚着他的头安慰他。
谭序径直盯着孩子，半天问了出来：“你……是不是赖骏达？”
孩子咬着嘴唇望着他，脸色苍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骏达！”谭序惊呼一声，也变了脸色，匆匆地跑到骏达身边，想拉住他的手却又在最后片刻僵了动作，“骏达……我是谭序！”
小男孩缓缓点了点头，抑着哭腔很用力地说：“我知道！”
谭序震惊地凝视他许久，忽然将男孩一把搂在怀里，激动得几乎失控，呼吸急促到无以复加：“骏达对不起……哥哥很失败、很差劲……骏达对不起……”
男孩抱住谭序，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不怪你！不怪你！……序哥哥我不怪你，不要说对不起啊……你很努力的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序哥哥……”
一长一幼相拥而泣，刹那间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
辞凉和江澄波对视一眼，无比吃惊，辞凉使劲瞪着这幅怪异场面，青葵赶在辞凉和江澄波发出第一个音节之前，示意他们闭紧嘴，然后坚决地将他们拖到了远远的角落中……
“到底干嘛了呢！！”辞凉被青葵拖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几乎要超出她的忍耐力了，“那孩子谁啊，我的天哪青葵，他管组长叫‘序哥哥’！！”
青葵回头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静静说道：“那孩子是刚才车司机赖先生的小儿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也是在谭先生加入边协后，第一个当着他的面失去生命的受害人，似乎事故的原因与车有关吧……那时谭先生十三岁，赖骏达快要满九岁。”青葵迎上江澄波震惊的目光，“更糟糕的是……他们事件之前就认识。所以骏达才会喊谭先生哥哥……我想……谭先生为了当年的无能为力，一定遗憾自责了二十多年吧。”
辞凉与江澄波寂静。江澄波年长于谭序许多，此时也不由得流露出了感同身受般的遗憾神情……他也懂，作为边协的成员，他一定也懂。
青葵低声继续说：“……至于守护灵……赖先生那时也在边协，也目睹了小儿子的逝世……赖骏达自从逝世后就成为了他爸爸的车的守护者，你们说的化险为夷……是骏达在保护他爸爸呢。我们那边签批文允许了他的存在，但是只要他一来现世，他就只能出现在他父亲开的车里……小骏达已经守了二十多年，好坚强的孩子啊。我真的很佩服他……好可怜，也好可爱。”
辞凉微红了眼眶，江澄波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声。他想起什么，青葵无从知晓。
“赖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很心疼的。所以刚才在车里，不能说，也不能让赖先生看见儿子……我可拿不准赖先生会不会一见他一脚就给踩油门上了呢！而且赖先生和谭先生一起爆发，我可搞不定……”青葵见气氛压抑，只得以玩笑的语气作结，气氛总算松动了，辞凉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没有掉泪。
骏达这二十多年里，该看尽了边协的历程吧？至少是曾经坐过他爸爸的车的边识们……看尽了谭序一步一步的成长直到成熟……看着他将当年的无力与悲伤化为内心坚韧的力量……
长达二十余年的守护，长达二十余年不忘的遗憾与愧疚……
有些事情，与时间无关。
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改变。
青葵回到谭序和骏达身边，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整包纸巾，抽出全部，一半塞到谭序手里，自己捏着另一半给骏达擦眼泪……
青葵轻轻地说：“骏达，我们去吃雪糕好不好？”
她的话音未落谭序就抢着说：“骏达！哥哥带你到我们边协自己的店里好不好？”
骏达破涕为笑望着这两人，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青葵嗔道：“去，你的主意是你的事，我先答应过骏达的！”
“那怎么行，炼顾问，你给边协的恩谭某永远都没法回报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青葵微微笑了，搂了骏达：“这与破费无关的好不？……骏达，要不你自己选好了。”
骏达腼腆地搂着青葵的腰，低声说：“……都去呗。”
青葵和谭序不由得大笑。
骏达犹豫了一下，又问：“……督道姐姐，你会不会很忙？”
青葵刮了刮他的鼻头，明白他的心意：“放心。我今天该忙的事情已经忙完了。”她蹲下身，望着骏达，“但是……骏达，刚才你在车上跟我说的事……还要不要做？下一次我坐那辆车，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骏达的面容瞬间凝重。
青葵又道：“不过没关系……今天只要我在，什么时候都可以……”
骏达嗫嚅着，久久才说：“……督道姐姐……我想让我爸爸知道我在……”
“好，我帮你。”青葵承诺，“不过……骏达，我改变不了太多……签批条的是王，我只是督道，我没办法改变王的旨意……”
“够了够了够了！”骏达真心地说，“督道姐姐你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
孩子的懂事体贴，让青葵忽然鼻子一酸，不由得感动……
“那我们先去吃雪糕吧！然后就去见你爸爸好不好？”
“嗯！”骏达用力点头，又不太放心地追问一句：“……督道姐姐你会陪我的吧？”
“会、会！”
印川。
边协特饮，分店之一。
大冷天喝着冷饮的辞凉端着个杯子凑在啜饮热茶的青葵身边，不时瞟着令她意外的谭序和赖骏达，忽然神秘兮兮地对青葵开玩笑说：“喂，葵，骏达叫你姐姐，叫组长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对啊！我怎么觉得组长占便宜了呢！”
青葵往她头上轻轻呼了一掌，笑道：“靠边去！称呼与年龄无关的好不？若要说占便宜……话说二十多年前我还没出生呢！骏达还管我叫姐，我怎么办？！吭？！”
不顾有呛到饮料的危险，辞凉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