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寻(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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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朕捡起来。”玉帝一扬下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我“哎”了一声,狗腿地跑过去捡了毛笔,吹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又给他放回桌上。然后继续一脸傻笑着看他。
跟玉帝相处,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非常难。他有着地高权重者的一切心思,你得尊敬他、重视他,同时忽视他一切孩子气的行为,必要时你得给足他面子。但若仅是如此又简单了,关键在于玉帝也是个明白人,过于阿谀奉承只会让他厌烦,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人我见过太多,你要给他的形象是“我有些蠢但我又有些有用”。换句话,你得拍马屁,但力度不能大,不然很可能就被马踢出了九重天。这很累。
果不其然,他看着我叹口气,“你刚刚在凌霄殿的那副样子去哪啦?”
“这话说得,在下什么底细陛下还不知晓么?”我睁大眼,一副无辜的表情。
“哼,”他慢悠悠倪了我一眼,“那你巴巴跑去凌霄殿是想做甚!”
“这多明显啊,在下逼陛下呢,要不陛下跟我说真相,要不陛下就把在下一刀咔嚓了呗……”我随口接道。
“好啊,那朕让你死好了。”
我嘿嘿朝他笑,突然猜不到他想干嘛。
玉帝的眼神突然变了,扬声便道:“来人!侍卫,将这个……这个玩意儿叉下去!”
“别介啊!别介!”我上蹿下跳地,“陛下您多大岁数的人还跟我置气?至于么!”
“不‘在下’‘在下’地了?”他终于停了喊,斜着眼睛看我,我不禁心中一跳。这是猴子最常看我的样子……不对,又不对,猴子的眼神是慵懒的,而不是他这么刻意戏谑。
“不了,不了。”我只愣了一瞬间,转眼又嬉皮笑脸起来。
“好好听朕说话了?”
“一定的,一定的。”爷,您要说,我敢不听么?
突然安静了。
我颇为诧异地抬眼看他,却看到他黑透了的脸色,不由一正脸色,再不敢嬉笑。他快步朝我走来,我于是把头埋下,再下一点。
欸,爷,可不带您这么玩的啊,一惊一乍地,吓人得很呐。
“墨染,你曾遍观人世间审视千万事,有人,殚精竭虑,用尽最后的一兵一卒去打殊死之战,只为雪一国之耻。也有人,活得平平淡淡,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被馒头噎死还是一觉睡过去的,幸否?!”他在我面前几步停下,压低声音,直至最后两个字,突然提声。
“却是如此,然众生,多半是后者样子,与‘幸’实在扯不上……”我不懂他在问什么,或者,他在气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
“所以你就选了后者?!”他打断。
“我……”我莫名其妙。
“这天庭是个什么样,朕难道不明白?朕每日坐在朝堂之上,听着你们在嚷嚷着什么‘万岁’,你就以为朕当真被遮蔽了耳目?你以为朕愿意?!”他声音不算大,却声声砸进了我的心窝,让它发着颤,“结党营私、私设庙堂、收受贿赂、勒索陷害、私自下界、效率低下、心机重者一步步上爬,有才学者跌到谷底,关系利害、算计人情……甚至欲望的诱惑!一条条一桩桩把朕的凌霄殿缠满蜘蛛网!你以为朕不知道朕不想改变?墨染,朕想要个清净的凌霄殿,朕甚至恨不得将这凌霄殿重新拆了建一遍!奈何!奈何朕也是坐在这凌霄殿里的!”
他余气未消,环顾着金边琉璃瓦的屋子,低吼道:“如此污浊,天庭再无无辜之人!*”
我犹豫着,又直白道:“魔界也是这么想的。”
他猛地转过来,瞪着我,怒极反笑,“朕正要说到这里,魔界这么想是因为朕要他们这么想!你以为墨谦去无间渊干嘛?游玩还是如何?你难道以为朕指望他将魔界的进攻化解了?……朕拆不了这凌霄殿,但他们能!”
“……要检验金子,就把它们放进火里?”我都能感觉自己的脸色微微变白。
“不错。”他抿嘴,又露出他原本尊贵的面容。
“陛下,可曾想过,大战一开,生灵涂炭……”我几乎是一字字地往外蹦。
他有些烦躁地挥手,“朕说了,如此污浊,天庭再无无辜之人。”
“那百姓呢?三界众生呢?可也是无无辜之人?”
我的一再逼迫使他有些惊讶,翻动着的愤怒再次浮现在他眼中,“这不是你该关系的事。”
“可……”
“方才我问你死何为幸,你半天没给朕个答案。”他迅速将话题转移到我遗忘的部分。
“……自然是问心无愧为幸。”是了,我能决定什么?我只能顺着他。
“哼,”他笑,带些狠意地,“你也知道何为问心无愧,那朕问你,乱刀砍死就为问心无愧了?”
“什么?”
“你闯天庭、扰早朝、伤侍卫,凭你的身份,乱刀砍死已算是便宜,你以为会有人替你求情么?”
“……”我不语。
“朕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服,是么?你觉得这是值的。墨染,你怎不想想,你师兄墨谦日夜担惊受怕,忍常人之大不忍,受尽苦难,为的是什么?而你,为了这么点小事,差点被朕拖下去乱刀砍死!你不觉得差距就在此了么?”玉帝勾起的嘴角有点冷,“人臣之命,与国同殇!*你懂,但你不做!”
“……墨染愿助师兄一臂之力。”我将头埋得更低些,遮住我有些冷的笑,是谁方才还说过我是外人的?
“是助天庭!”他不甚满意地纠正我。
“也罢……”他看我再次不语,颇为无奈地叹气,这也是他用得到我,不然我的脑袋都不知掉了多少回。“这事儿也不忙着,你便先回唐僧身边,完成西行要紧。”
“哎。”我说道,头也不回地就要走。反正我就这么点用处还派的上,拽一点又何妨。
这事远不能结束,但我没力气与他再辩,更别提改变了。
伴君如伴虎,我累了,不想再帮只老虎顺毛了,还不如去找只猴子耍耍。
刚出凌霄殿,就被九天灿烂的光照得眯起眼来,本以为会听到对于我完好无损的倒吸口气的声音,没成想,殿外黑压压全是人,却安静得有些怪异。
待眼睛终于适应了光芒,在我睁眼前,一声温和的女声就先蔓到了我的耳边:“悟空,我早同你说,墨染此行是命中之劫,贵在惊无险,你现在信是不信?”
观音菩萨!
我猛地睁大眼,果然看到熟悉的莲花台,慈悲的面庞,漫天的祥云瑞霭,生生为凌霄殿打下熙怡的色彩。
不,不,我的目光根本不在那儿,它牢牢地锁住了莲花台旁的一人。
英姿飒爽、傲气逼人、偏偏又透出股慵懒的调调来,任漫天彩霞也遮不住他的光芒,简直是摄人心脾。
鸿蒙初辟本无性,打破冥顽须悟空。
“你磨磨蹭蹭是个什么劲?师父还等着呢!”他似乎是皱了皱眉。
“来了来了!”我忙应道。
我常想,人生长行寂寥,赏心悦目却少。长路漫漫,不过是一字,寻。若此生辗转颠沛时,得你一声唤,那么,无论我是走在刀尖还是火盆上,无论如何的满心疲倦都可放下,冲你展颜一笑了。
是不是,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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