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西行(二十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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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西梁女国热闹极了。满城盏添净水,炉列真香,出了西城去。不单是为了送我们的行,也是为了看看那未来的国王。
猴子站在最前列,抱胸而立,飒爽的样子让周围的女人都红了脸。
他却在盯着西城口,盯着那渐渐靠前的大驾队伍。
凤鸾上,女王自是一副小女人的欢喜样子,纤纤娇姿直赛过月中脸色冰冷的嫦娥。三藏却低头不语,任由女王靠着他的肩膀。
我看着这样的他们,一时间思绪万千。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若是就此结束呢?
我是说,如果我们的西行路就此结束,三藏和女王幸福地生活在女儿国的话,结局又会怎样呢?
佛祖那里的三藏经书怕是要烂在雷音寺吧,一干佛陀菩萨怕是要诧异生气吧,我们该是就此散了,八戒回他的高老庄,沙僧回他的流沙河,猴子回他的花果山。
而我,不是留在女儿国凭着关系当个小官,就是跟着他们三个中的某一个。又或者在多少年后,心中再起了波澜,又有了执念,再次回到天庭吧。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才忽然醒悟现在的自己是男子打扮,况且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个碧玉簪子也给了天兵……估计这么一路,三藏他们也是一直当我是个男人吧。
正想着,那厢的三藏却已起身下了凤鸾,朝我们走来。
我们不动声色,已经做好了任何一种的准备。只见三藏迈着步子,慢慢靠近,闭上了眼。
“师父。”沙僧唤道。
三藏的身子微微一颤,再睁开眼时,眸子依已然一片明亮,透彻得让人不敢直视。他豁然转身,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
“御弟哥哥,你这是……”女王花容失色,下了凤鸾,急急地奔来,却被身旁的人搀住。
三藏低头重复道:“陛下请回。”
说罢他牵过白马,翻身上马,朝着西边策马而去,沙僧连忙跟上。旁边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去追,却被猴子和八戒全部拦下。
“御弟哥哥……我愿以一国之富,招哥哥为夫,从此愿为帝后,再不理朝事。哥哥已吃了喜筵,坐了金椅,为何还要变卦?”那女王大喊道,眼中的泪闪着刺人的光。
她瘫软在侍从的怀中,流着泪,哑声道:“那日哥哥与我在御花园中玩赏吟诗,我本以为……我本以为,从此我们结为连理枝,天地合,不与君别……却只是我一厢情愿么……”
三藏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走得很急,背挺得直直的,头也不回一下。
猴子正要定住这一城人,我心中一动,忙制止他。
……三藏行的,是俗家礼啊!我们这些笨蛋……
“你这是干嘛?”猴子不解道。
我没空答复他,纵一纵身形,来到了女王面前,叹一口气,扶住眼中失去光彩的她。
“你!”侍卫惊慌却愤怒道。
“陛下,我只是有话要说与你听。”我用眼神示意着她。
女王知我是三藏身边人,抹了抹泪,示意侍卫退下,才凄惨道:“御弟哥哥伤我至此,还有什么话能说……”
是,伤她至此,她却依旧唤他“御弟哥哥”。
“陛下不知,当年观音菩萨到大唐长安寻他上西天取经,就意味着非他前来,便不授经。这是师父普渡众生的愿望,陛下定要理解。”我解释道。
“普渡众生?那哥哥为何要这样对我……我难道不是众生吗!”女王失声叫道。
“陛下且听我说完。这就是说,如今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取了经后,在他面前的,就不止是一条路了。”我笑道,“陛下没看见师父行的是俗家之礼么?”
“如此……”女王的眼睛亮了。
“如此,只要陛下肯等我师父,他定会回来。那时的长相厮守,难道不比现在强留下他的身子强吗?”
女王忽然抿嘴笑了,睫毛一颤,眼泪再次掉了下来。
“御弟哥哥西行取经,乃是为了众生,如此大慈大悲岂是他人可比?我西梁女国的子民,快随我送别御弟哥哥!”女王朗声道,冲着三藏的背影盈盈地屈膝,行了个妇人对丈夫之礼。
随着女王的声音,一大片百姓全部拜倒下来,口呼着对三藏的祝福。
已行至远方的三藏这才勒住了马,虽未转头,我却知道他一定闭上了眼。
他的眼是金蝉子的眼,是高僧的眼,是御弟的眼,是取经人的眼,必须是一片清净。可是他的眼,独独不是陈江流的眼。
陈江流的眼,该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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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对人最残忍的事不是相爱之人天各一边或者生死相隔,更不是对肉身的折磨。
偏偏是等待,长久地等一个人。
你不知道他的心意变了没变,不知道他的位置,不知道他的生死,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不知道他何时会来……这么一个让你用情至深的人,他的一切对你来说却都是未知。
时间不是他们所说的光阴似箭,也不是什么日月如梭,更不可能白驹过隙,须臾之间就来到了相遇之时。
你会在时光中垂垂老去,白发替代了你的青丝,皱纹爬上你曾娇艳的脸,岁月在你的身上划上了一处处刀痕。
久而久之,你会连自己等待的意义都忘了。
可即使如此,你也会就这样,期盼却无望地等待着,直至停止呼吸。
所以说,我遇到过的那么多女人,最令我敬佩的便是这女王。因为只有她以一介凡人之身,等了三藏一世,却不为他的血肉,不为他的真阳,只为当初她在西梁女国见了一眼三藏,整个天下就只剩下了一个他。
她多么勇敢,又多么悲哀。
“墨染,走了!”回过神来,猴子已和八戒转身要走,女国众人也起了身,皆一脸疑问地看着我。
我忙依言要行,虽是逆着人流,却处处有人为我留一条小道,直至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叫苏丽,你记住,我不会……”
我笑着摇头,微微用力,就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身后那抹炽热仇恨的视线就一直伴我走出了她的视线。
日后我再回头看看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当时的我,我只道是厌恶她救世主的做派,自己却何尝不是那副胜利者的嘴脸?
可是,除了失败者,谁又能指责一个胜利者的骄傲呢。
她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城里。而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猴子。
他和八戒已经上路,追赶三藏,一步也未为我停留。
是太相信我了么?还是一点也不在乎我是否会跟上来?又或者,只是太关心三藏罢了?
我咬了咬下唇,还是从心中漏出了一声叹息。我只是心里有些发闷,不知原因。
那个女官想说什么呢,“我不会放弃他”还是“我不会放过你”?
无论是哪种,前提都是我真真正正是那个所谓的“胜利者”啊,我又哪里是了呢?
她追赶不上的那个猴子,莫非他就会为我停了步子?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那个架着筋斗云,扛着金箍棒,所向披靡的齐天大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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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赶到时,沙僧独自站着,却不见师父。
“有一个女子,弄阵旋风,将师父摄去了!”沙僧见了我们,连忙跑过来喊道。
猴子闻言,掏出金箍棒,道:“兄弟们,快驾云同我去找!”
沙僧却摇头道:“那女怪说……她是你的故人,要你独自去见她。若不然,她立刻杀了师父……”
“可笑,还没有谁能杀了老孙想保的人。”猴子嗤笑道。
“她已在师父身上下了毒!”沙僧急忙补充。
猴子沉了气,问道:“那她可有报上自己的名号?”
“她自称是毒敌山琵琶洞的琵琶夫人。”沙僧想了想,“哦,她还说是你的先行官。”
“……”
“这妖怪也真是胡闹,她若是猴哥的先行官,我还是大将军呢!”八戒搓着手大笑道,“有趣!有趣!平常只见妖精千方百计找师父,还没见过找猴哥的呢!”
沙僧推一推笑着的八戒,道:“二师兄,别笑了。师父中了毒,恐怕还在受难呢。大师兄,你还是快去吧。”
八戒理一理衣襟道,“不劳猴哥,老猪去就行了!我还真想看看那指明要猴哥的妖精长个啥样。”
“也是,八戒这副样子,说不定那妖怪只看一眼,就要吐一会儿。”我也笑道。
我们正说着,却感受到身边一阵风起。一抬眼,哪里还有猴子的影子?
“猴哥!你还真要一个人上啊!”八戒大喊道。
却无答音。
我正才心慌了起来。身边清风吹拂,脚下一片绿意,说话的声音还是我们几个,不知情的鸟儿在丫杈上一遍遍鸣着,极目远眺,西梁女国那巍峨的城门在一片风光中变成一个黑点。
仿佛从未出现过猴子这个人一样。
仿佛他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