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西行(十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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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这些个人谈起离雷音还有多远。三藏确信不出两年就会到雷音,猴子呵呵笑道:“早哩!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
“哥哥不要扯谎,人间哪有那般大门?凌霄殿的柱子都撑不住罢。”八戒牵着马,道。
猴子不打算这么早揭秘,继续笑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
沙僧挑着担子,笑道:“师兄,莫说大话。”
“兄弟,若依老孙看,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为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大地犹如一厂厅!”猴子道。
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为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大地犹如一厂厅。
也只有他能说出这么有气势的话。
天色将晚,幸得山坳处有楼台叠叠,殿阁重重,三藏便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
猴子问道:“师父,这一座是什么寺?”
“我的马蹄才停住,就问我是什么寺,好没分晓。”三藏道。
“你老人家自幼为僧,续曾讲过儒书,方才去演经法;文理皆通,然后受唐王恩囿——”猴子好话讲了一堆,又道:“——怎么斗大的字也不识?”
世上最气人的是什么?是猴子?
不是,是聪明的猴子。
“那门上的字是‘敕建宝林寺’。”沙僧老实道,三藏的脸僵硬了。
世上最气人的是什么?是聪明的猴子?
不是,是帮衬猴子的老实人。
“你们莫胡说,师父怎会不识字?只是师父年衰体弱,看不清字罢了。”八戒晃晃耳朵道,可此时那门上的字就在我们面前。
三藏的脸黑了黑。
世上最气人的是什么?是帮衬猴子的老实人?
不是,是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的呆子。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很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三藏的脸变化着色彩,下了马,朝寺院走去,狠狠道:“我进去借宿。你们这些嘴脸丑陋,言语粗疏,性刚气傲的夯货,只会冲撞僧人。”
嘴脸丑陋?我下意识摸了摸脸。
世上最气人的是什么?是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的呆子?
不是,是在一旁看戏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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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三藏哭丧着脸走了出来。猴子他们立马窜了起来。
“师父,寺里和尚打你了?”猴子问。
八戒插嘴道:“一定打了,不然怎么像哭了似的。”
三藏转头,不让他们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只道:“不曾打。”
“那他们骂了你?”
“也不曾骂。“三藏道,语中的哽咽连离他们不近的我都听得到。
猴子不与他辨治,心中已然明白。他执铁棒,正要走,被三藏一把拉住,问道:“悟空,你往哪去?”
“常言道,即在佛麾下,都是有缘人。待老孙去跟他们谈谈。”说完,他身影一闪,就已经到了大雄宝殿。
“大师兄这是……拿着棒子‘谈谈’?”沙僧转头问道。
“他是什么人,你我还不清楚?”八戒反问道。
我没理他们这种暴力的人,我十分忧国忧民地兴奋地冲猴子的背影喊了一句:“猴子,别太过分!拆了庙就行!”
过了一会儿,东面打鼓,西门撞钟,乌拉拉从庙中出了好几班僧人,再乌拉拉一齐跪下,乌拉拉磕头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
猴子站在他们中间,习惯性地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瞧那得意样子,我牵着马跟在三藏后面走进去,不由也露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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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行路,任谁都会倦了。所以我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只可惜菩萨当日让我们上了西天路,就不打算给我们安生。三更时候,三藏突然大叫“徒弟!徒弟!”,我揉了揉眼睛,不情愿地从床上离开,走向三藏的屋子。
“这早晚不睡,叫徒弟做甚!”八戒不满道。
三藏满脸惊慌,也没管八戒的冷言语,道:“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做了一个怪梦。”
“师父,莫不是想家了?”我打了个哈欠道。
“你傻么,若是思乡之梦,师父还会大叫‘徒弟’吗?”猴子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这一梦,才然合眼,就见狂风过处,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垂泪。”如此如此,三藏将梦中话一一说与我们听。
“我又记得他留下一件玉圭做表记。”三藏这么说着,起身寻找起来。
八戒不耐道:“师父莫胡缠,做个梦罢了,怎么只管编起话来了。”
沙僧掌起灯道:“不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
猴子开门,一齐看处,只见月光下,阶沿上,真的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
我一下子哽住了,道:“师父,你这真是十世修来的福分……做个梦都得一块白玉圭。”
可惜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这后面的麻烦不小。
“师父啊,既有玉圭,那国王所讲便是真的。明日拿妖,全在老孙身上。只是要你三件造化低哩。”猴子道。
“哪三件?”三藏问道。
“明日要你顶缸、受气、遭瘟。”猴子道。
三藏也不是愚笨之人,随即问道:“怎么讲?”
猴子拔根毛,变作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白玉圭放入,道:“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襕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若不是,且休闯祸。”
“正是,正是。”三藏点头道。
不久,猴子回来,证实那城池里却有妖怪。三藏忙问该怎么办。猴子道:“若太子明日出城,我必有办法引他见你。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红匣儿稍微拉开一些,等我变做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等他到殿上,你莫理他怎么拜佛,只是不睬他。他必然问你,你说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便先将锦斓袈裟给他看。说‘此是三等宝物,还是二等、一等的宝贝哩’。但问时,就说这匣里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全然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我将你梦中话告与他。他若不信,你再将白玉圭给他看。”
三藏闻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计绝妙,你变的宝贝叫什么?”
“就叫‘立帝货’吧。”猴子道。
他们正喜着,我突然笑道:“嗯,不错,真是好办法。”
我还重复了两遍。
三藏疑惑道:“墨染,有甚话就直说罢。”
“我只不过是夸一下猴子的办法罢了。我敢断定,若真如此行动,我们定不会只住在这个小小的寺庙而已。”
八戒道:“那当然,我们替他们解决了假冒的国王,他们定在宫中为我们办宴席,做斋饭。”
“恐不是宫中。”我笑道。
“那是?”八戒问。
“死牢,这还是好的。恐怕我们得立即处斩。”我继续笑着,看三藏变了脸色。
“这话从何说来?”三藏道。
“师父,你且仔细考虑。那妖怪扮成国王的样子已三年,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六院,一个个意合情投。我们这些外来人的话,有谁会相信呢?”我止了要说话的三藏,继续道:“我知有这白玉圭,可那妖怪对天下说那白玉圭被求雨的全真拐走去了。我怕那太子非但不信我们,还会以为我们是那全真一伙,要拉他父王下位呢。”
“呀!这可……那依你,应该怎么办?”三藏问。
“最可靠的方法还是将那个乌鸡国国王救活。若拿出了白玉圭,太子仍不相信,就等他们父子相见,谈着谈着就明了真假。”我笑道。
“可那妖怪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朋友,十代阎罗……”
“那又如何?”我哼道,“‘神通广大’这个词,我还只喜欢用在一个人身上。”
“是谁?”三藏问。
“猴子。”我笑着望向一旁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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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那么多,苦差事还不是落在我们兄弟头上。”八戒不满地哼哼。
“那你也莫说废话了。”猴子拿出金箍棒,叫八戒抓牢,将他放入了井中。半晌,八戒背着一个尸首从水中出来。
一个美人出水,有的是男人流口水。
而八戒出水,却能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流口水。
不为什么,因为把出水的八戒往锅里一扔,就能吃猪肉了。
好吧,这并不好笑。可我第一眼看到老大不情愿的身上掉着水的背着尸体的八戒,心里想的确实是这个。
八戒心存不满,硬说猴子能阳世间医活国王,还撺掇三藏念紧箍咒,猴子无奈,只得到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宫内,去寻九转还魂丹。
不多会儿,猴子又回来了,叫声“师父”。
三藏大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
“怎会没有?他偷也能偷得不少。”八戒懒懒道。
“一边去,用不着你。”猴子踹开八戒,叫沙僧倒了水,口中吐出丹来,用手掰开国王的牙齿,用水将金丹灌下肚。
一个时辰过了,只听见他肚里呼呼乱响,身体却不动。
“莫不是太上老君骗了师兄?”沙僧疑惑道。
“他不敢。”我说。
“既然有肠鸣,就无不活之理。应该是在井里浸了三年,元气尽绝,须有个人度他一口气。”三藏想了想,道:“八戒、沙僧,你们都曾吃人,是一口浊气。只有悟空吃瓜果为生,是一口清气。悟空,还得你来。”
“……”我不知发什么疯,突然道“……不、不行!”
“如何不行?”三藏问道。
我绞尽脑汁道,“……凭什么万事都得猴子来,我……我也是吃素长大的啊,我还有仙气呢,怎么不叫我来?”
“这倒也是……”三藏正迟疑,猴子却上了前,把嘴噙着那国王的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又无言地站了回来。
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
……猴子的脸色,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