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番外（1 / 1）
我阿爹很厉害，文可比庄解元，武可比昭惠将军，但奇怪的是，我阿爹不当官。皇伯父曾三番两次地希望阿爹入朝，但阿爹都拒绝了。
我阿爹还有一点很奇怪，我认为，女子容貌佳会生娃就很好。但我阿爹却喜欢那些蛮力的，哪个女子能握动那把生了锈的九环大刀，我阿爹二话不说就会娶回家。
娶回家，也不生娃，光看着，那眼神瞅着就发慌。
我和阿爹的关系有点僵，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弹琴下棋尚且学学还行，舞刀弄枪的实在太不雅，我不爱学，我阿爹便气得不理我了两月。
我一气之下便进了宫去陪我皇姨，阿爹不喜皇姨，每每皇城庆宴，皇姨唤我进宫，阿爹都不甚放心地跟随。
我就是要气他，哼，你不让我去，我偏去。
我歪着脑袋趴在皇姨的怀中，皇姨弯了眉眼很是温和，她揉着我的额发，笑说：“阿九也欢喜这样趴在我的身边，跟我絮叨些皇城外的事。”
我知，阿九，是娘亲的乳名，阿爹日日夜夜都在我耳边念叨着。
阿九欢喜的菜肴，阿九欢喜的马匹，阿九欢喜的九环大刀。我笑着蹭了蹭皇姨的袖口，柔柔滑滑的很是舒适，“皇姨，娘亲絮叨过什么？”
皇姨点着我的鼻尖，笑道：“你娘亲就是这般抬着小脑袋，跟我说，她要嫁给你的阿爹。”
上京女子大都是名门之后，矜持内敛，我娘亲却是这般大胆。我甚是诧异，“不是阿爹跟祖父提的亲？”
皇姨怔了怔，眯眼看向窗外，隆冬飘雪，她搂着我的脖子，忆着那时的事缓缓叙道：“皇姨也不知，你娘亲是怎么认识你阿爹的。只知那是阿九的恳求，本宫必当成全。”
我躺在皇姨的怀中，细细幻想，红梅映雪，梁家九小姐踏雪回首，与英武王爷互许终生，好生浪漫。“皇姨，良儿何时能遇见自己的良人？能与爹娘一般，恩爱如斯，纵是娘亲早已仙游，阿爹始终念念不忘。”
王府后院，虽有无数妾侍，但我知晓，阿爹的心从未变过。
阿爹从不宿于任何一位妾侍的房内，我年岁尚小时，阿爹尚未如此严格，每晚都是阿爹伴着我入睡。
直到后来我稍大，阿爹娶了位侧妃，我大闹王府，躲在后院树下哭泣，王府的老管家寻到我说，“小姐，你错怪王爷了。你瞧着这王府的每一位妾侍隐约看着是不是很像一人吗？那个人会好打抱不平出手教训皇城贵族，会策马驰骋于皇都，很是英武，是梁家飞扬跋扈的九小姐。那个人，是你的娘亲。”
我抽泣着，很是不解，“不管。不管。再像都不是我的娘亲，反正我讨厌死阿爹了。”
老管家拘着身子，抱出躲在树底的我，拍着我的脑袋道：“小姐啊，那些都是摆设。你还小，待你长大就会知道，那些女子，无论是今日这个侧妃，还是后院的妾侍们，都是很可悲的。”
我终是停止哭泣，纳闷问道：“那阿爹，为何还要娶她们？”
“因为，你阿爹很想你娘亲，可是思念无处寄托。”
门外有人踏雪而来，过了会，皇姨身边的侍婢便在门外急唤，“娘娘，宫门口的侍卫来报，安王气势汹汹地进宫了。”
我蹭了蹭皇姨的手臂，撒娇道：“皇姨，阿爹为何就是不许我进宫来见你，你那么疼良儿，他就是瞎担心。”
皇姨温柔一笑，“小丫头还不明白吗？你阿爹小气，怕你欢喜我甚过他，就不爱你进宫。”
是的，阿爹很小气，他不让我碰娘亲留下的任何东西，不让问关于娘亲的一切。我知晓的，关于娘亲的，都是他人口中听来。
门，是被踹开的。阿爹气红了眼，对着皇姨一顿咆嚎，“你还想怎样？！阿九已经死了，你连良儿也不肯放过吗！！”
“你阿爹来接你了，回家吧。”皇姨一如既往地不反驳，拍了拍我的手，召来侍女为我披上斗篷，转了身进了内屋。
阿爹每每进宫不是瞪皇姨，就是吼皇姨，我很是为皇姨不值。
此番，皇姨不反驳，我就替她反驳，“是我自己进的宫，才不是皇姨唤我进宫，阿爹你为何每次都欺负皇姨！！”
阿爹瞅着我，那个“仇深似海”啊，恨不得一巴掌劈死我的模样，着实令我害怕了。我抖了抖身子，踏入雪中，一步一个坑，狠狠地回首吼他：“娘亲，是你害死的，不是皇姨的错。你不能每每都怪她。”
阿爹和皇姨争锋相对已不是一朝一日之事了。我一直知晓，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我娘亲的死。
当年我娘是上京赫赫有名的梁家九小姐，梁衍九。历来女子出名不外乎是容貌和才气，我娘亲出名却是她的离经叛道，十五岁之前整个上京的人都不知梁家有个九小姐，只知晓梁家彪悍凶猛的九少爷。
我大约知晓，娘亲嫁给阿爹后，因西北战事，阿爹去了前线，那一战我阿爹勇猛无匹，直取敌方都城，他守信而归。
凯旋之日，却听到我娘亲溺水而亡的消息。
据悉，我娘亲很会泅水，定不会溺水而亡的。所以我阿爹笃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有人害了我娘亲。
那个人，就是皇姨。
可是我不信，皇姨很疼我，比晔哥哥还疼。皇姨说，晔哥哥是东宫太子，需要的不是母亲的疼爱，是不停地磨练。
所以她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害了自己的亲妹妹呢？！
我阿爹病了，在我从皇宫中回来后，他病如山倒，李太医说是因为受了重创。
重创？我想恐怕是我在皇宫说的那番话，娘亲的死，是阿爹永远不能释怀的心病。是我的错，我戳中他心中最痛的一处。
阿爹病得迷迷糊糊，我端了药进去，唤他吃药，他却不愿喝，他说：“阿九，阿九，是我的错。”
我叹气，坐在阿爹床头，“阿爹，阿爹，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不会怪你的。”
阿爹却似没有听见般，继而呢喃，“阿九，你为何不同我说，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何就没有了。”
我听不懂，“阿爹，阿爹，你醒醒。”
“为了皇位，都是为了皇位，你要你的孩子登上那个位子，阿九也不会碍着你，为何为何要害死我的阿九！！”我知阿爹在做梦，那个梦中，依旧是永远的尔虞我诈。
他不愿醒，醒了的世界，娘亲不在。
我进了宫，去问皇姨，“皇姨，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的？”
我娘的身手很好，那把九环大刀就是很好的证明。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娘？！
皇姨听了，那尊贵的妆容一下就如老了数十岁般，她的难过不亚于阿爹。“良儿，良儿，你爹说的不错，是我，是我逼死了你娘。”
我不信，“娘，是皇姨的亲妹妹。皇姨不会的。”
皇姨忍着泪，搂我入怀，“是我，是我，当年我让她选，选你阿爹，还是选我？她选不了，一边是她的阿姐，一边是她的夫君，她没得选。”
我不懂，不懂，为什么要选，选什么？！“皇姨，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姨揉着我的发髻，迷离的眼神似在回忆那些。“历来，东宫太子之位，都是立嫡子。可，本宫不服，本宫的晔儿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的儿子！我用尽所有的方法，铲除一切障碍，可却毁在你阿爹手上。他是皇上最宠信的胞弟，他支持的是那个人的儿子，我没有办法，我——”
我赫然，“所以你利用了我娘亲。”
娘亲虽嫉恶如仇，却放不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夫君和阿姐，站在哪一边，势必伤了另一边。
而她不忍。她选不了，只能牺牲了自己。
上京今年的冬日很长，寒风凛冽，我站在王府的湖边，我不能想象娘亲当年是以怎样心情站在这边的。
是我娘亲太软弱了吗？不，梁衍九，怎会是那般的女子！
可是，为什么要死，娘，你身后有你未满月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抛下她不管！！我还是不懂。
“咳咳，这么冷，站在那边作什么？”
我愣了愣，回头，“阿爹，你怎么起来了？”
阿爹不由分说地扯着我的手走回屋内，“你那皇姨又同你说什么了，你作什么站在那？”
我思索了一会，“皇姨说是她害死了娘亲。”
“哼，亏她说得出口。”阿爹的手冰冷，“她还说什么了？”
我将揣在怀中的暖炉递给阿爹，问：“阿爹，你和娘是怎么认识的？”
阿爹坐在屋内的榻上，良久，都未回话。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般，那眼神令人发慌。我转了视线，去倒了一杯暖茶，坐在一边抿。
上京的很多姐妹都同我说过，我阿爹年轻时，是上京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年轻才俊的安王，和彪悍天真的梁家小姐，定是有过一段很美的风花雪月，我如是这般想着。
阿爹垂着眼，想了很久才喃喃道：“那年夏日，我在东湖上游湖，你娘亲也在那采莲子，我对你娘一见钟情，便向你祖父提了亲。”
我叱鼻不信，“我娘采莲子？阿爹你编也编个可信点的来唬我，你要是说娘当街持刀抓贼，你看了心动，我还会信些。”
阿爹佯装咳嗽，有些尴尬，眼神黯淡了很多，才缓缓道来，“那时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梁家九小姐。梁家九少爷倒是耳闻过，等到大婚之日，才知梁衍九是个女子。你定然不知，我与你娘亲和离过，阿爹也曾爱过别的女子。后来，再娶你娘亲的时候，你祖父你皇姨，统统不同意，只你娘亲一人，她执意嫁了我。”
我掩嘴轻笑，果然很像娘亲的性格。
阿爹老了，可是他依然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此刻却是有些浑浊。他难掩痛意，“其实，那时，若是你娘嫁了别人，或许活得会更加恣意潇洒点。是我束缚了她，这上京皇城，一点都不适合她。我虽不曾说过，可是心里却为了薄罗的死，怪了你娘。她知晓，你娘一直说她是女儿身男儿魂，可我却知道你娘那颗玲珑心，她什么都知道。而我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混蛋，是我负了你娘。”
我想安慰阿爹，却看阿爹抹了泪，惨笑：“你皇姨折了她的翼，而我推她下了深渊。如果那时，我不是心中负气去了前线，留她一人在上京，你娘不会死，不会。”
我默然无语，只堪堪趴在阿爹怀里，听他的喃语，满是他对娘亲的愧疚。
阿爹老了，再也没有曾经的气势，他总希望我有娘亲的风采，手舞九环大刀，英姿飒爽的。可我总是令他失望，我用扛的都不能挪动那九环大刀一分。
日光撒在阿爹坐的亭中，映着他的眉眼很是英气，他喃喃：“你还在你娘肚中的时候，就很乖，又胆小，阿九就说，肚中的孩儿是个令人疼惜的女孩。”
我拖着裙角跑动阿爹身旁，笑道：“阿爹，采莲子的时候，是东湖的荷花美，还是娘亲美？”
阿爹弯了弯嘴角，唤，“当然是你娘亲。阿九，阿九，阿九——阿九拿九环大刀劈人的时候，最美。”
可惜，世间，已没了梁衍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