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铅华（上）（1 / 1）
建武十三年的春天，在经历了格外寒冷的一冬后，姗姗来迟。
屋前的那一树海棠花开了，初绽时，花朵嫣红，像火焰般灿烂，映亮了蓝天。
耿弇站在窗前，搂住听雨的肩头，唇边弯起一抹微笑，自在惬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享受时光静静淌过身边，似乎霉运终于随着冬天的积雪一并消融了。
他的指尖，拈着一朵海棠，插在听雨的鬓边。
“真美！”
“我美，还是花美？”
“你说呢！”
听雨垂眸一笑，两颊微红。
“当日我摘下你鬓边的红花，今日终于还你一树海棠。”他低下头，深情的望着娇妻，脑海中印上她幼年时的模样，“我没有食言。”
听雨搂住他，心波荡漾，一时感慨万千，终是化作一句肺腑之言：“这辈子，能遇到你，真好！”
“九儿，我们走吧。”
“去哪儿？”
“辞官！天下之大，任我们畅游！”耿弇的脸上洋溢着激扬的英气，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辞官？”听雨担忧的扬起脸，“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仕途。”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他轻淡的笑了笑，“从天凤年间，二十多年天灾人祸不断，战火不熄，如今江山看似平定了，实则满目疮痍。当下最紧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安抚百姓、恢复耕织、生产，不是我们这些武将擅长的，皇上用不着我们，何必还霸着官位？还不如识相一点，自己辞官不做，也省得皇上为难。”
“那也用不着辞官呀！你哪怕做个太守，治理一方，也是可以的呀！”
耿弇不屑的笑起来：“我的好夫人，你真以为为夫有那个本事跟心力吗？何况也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我们该抽身了。”
笑容敛去，他肃然的神情让听雨忍不住担忧：“皇上在齐地答应过我们，不会让你步韩信的后尘。”
“皇上答应是君恩，臣子更要懂得体察君心。再说，”他望着听雨的眸子，深情不经意间流露，“人生几十年，不过匆匆一梦。皇上的江山坐稳了，我们也该建造属于自己的江山，尽享天伦了。”他将听雨轻轻揽在怀中，“雒阳太累，我们离开这里，去游历天下，好不好？”
听雨靠在他的胸膛，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他从未许诺，却始终用宽厚的怀抱拥着她，看尽一个个日出日落，赏过一场场雪融花开。
目光落在院中，耿弇扶着听雨的肩头，叹了口气：“而且，再不走，我怕总有一天，云筝会醒过来。”
听雨回头，看见院中静坐的云筝，扬着头，呆呆的看着天空，眼底泪光闪烁。
“恐怕，她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醒。”
“怎么开心，就怎么活，管他是梦是醒？”方飞虎走过窗边，隔着窗棂，对听雨淡然一笑，“以前我总问你爱是什么，现在我终于懂了。虽然是公子的故事，但我们活得都很开心。”
他走上前去，蒙住了云筝的眼睛，指尖沾上一点湿。
云筝拉下他的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睁开眼时，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你跑到哪儿去了？我等了你一早上。”
“我找雒阳最好的师父给你打了这个，喜欢吗？”他打开一只锦盒，里面装着一枚花簪。
“好漂亮，喜欢！”
“我帮你带上。”
“好看吗？”
“真美！”
云筝羞涩的靠在他的胸膛，悄悄流下两行清泪。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醒，可是都不愿意从这场梦中醒来。”
听雨叹气，悲戚的望着挽着彼此缓步离开的两人。
“大哥说不出的话，飞虎替他说了，做不到的事，飞虎替他做了。爱的人虽然不在了，但云筝可以得到相同的爱，这也算命运对大哥和她的一种补偿吧。所以，人生无所谓是梦是醒，开心就好。”
耿弇笑着，拉住听雨的手，走到桌案前，摊开竹简。
“九儿，我们一起写一道奏折，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就向皇上辞官。”
听雨不再阻拦，欣然点头。往后的日子，无所谓高官厚禄还是清粥小菜，开心就好！
建武十三年，二月，刘秀遣马武屯兵滹沱河以备匈奴。卢芳自五原逃亡进入匈奴境内，至此，卢芳势力瓦解。随后，刘秀将叔父刘良由赵王降为赵公，并撤去多个郡王封号，除郡国而改封侯。将十三国划归各郡：广平属巨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
诏书一下，听雨忍不住打趣：“这么说，从现在起，我们是一个郡的乡亲了？！”
耿弇不屑的瞥她：“现在起有什么用？若当年广阳属上谷，我早仗着太守长公子的尊贵身份到你们家抢亲去了，还用费这么多周折吗？”
方飞虎走上前，打断了他们夫妻的笑语：“将军、夫人，我打算带云筝回蓟县去了。”
“不等大司马班师了吗？”听雨收敛笑容，望着方飞虎，眼中一丝不舍。
他摇了摇头：“不等了，见到了公子的棺椁，我怕云筝想起以前的事，承受不住。”
“你以为她现在没想起来吗？她只是不愿相信那才是事实。”
方飞虎轻松的耸肩：“那就让她永远都不相信那个事实吧，我愿意一直扮演她心目中的公子，让她以为公子没死，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心意相投，成亲生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飞虎，你……”
“夫人，你不用再劝了，我心意已决！”
方飞虎的坚定让听雨退后一步，既心酸又替他和云筝抱着几分欣慰。一个半生无爱的男子，一个半世情殇的女子，能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或许真的是老天赐予的另一种补偿。
她轻轻点了点头：“回蓟县帮我照看爹娘，也许我和伯昭很快就会回去。”
他嗵的一声跪倒在地：“恕飞虎不能贴身保护！”
听雨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愿意用生命守护的人。”
建武十三年三月，方飞虎带着云筝和捷儿踏上了北去的归途。
建武十三年四月，吴汉振旅浮江而下，抵达京师雒阳。
四月飞花，幽然香气飘散在空气中，粉白花瓣好似飘飞的彩带，欢迎汉军凯旋而归。
喜庆而热闹的人群挤满雒阳的大街小巷，沿路自发簇拥的百姓个个脸上挂着笑，朝回家的士兵们挥手欢呼。
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飞扬的气魄，威武的身姿，展现的是大汉国力，让这些普通百姓平添一份安全感，以自己生作大汉子民为荣。
吴汉金盔金甲，端坐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这是他的队伍，是他率领这些人，这么多年，打下了这一片锦绣江山，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骄傲的自豪感让他不知不觉已经把胸膛挺得笔直。
彩色缤纷的欢迎队伍中，忽然挤出一道素白身影。宽阔的街道正中，素颜女子一身缟素，沐浴一阵阵花瓣雨中。微风吹动鬓边碎发，眼中泪光映着那整齐划一靠近的队伍。周围的男女老少渐渐闭了嘴，敛了笑，目光汇聚，对这身很不合时宜的孝服嗤之以鼻。
当欢呼声化为窃窃私语，吴汉勒住马，示意队伍停。他下马，快步走向听雨，握住她的双手，一时间，千言万语出口时化作一声久违了的呼唤。
“小妹！”
听雨心一软，眼泪落下。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轻敌，误入了方阳的埋伏，也不会害得你大哥……”
吴汉眼中闪着泪光，望向队伍后面的两只棺。
“方阳？”听雨不可思议的抬眼看吴汉，“你说方阳设的埋伏？他杀了我大哥。”
“是，他投奔了公孙述。可惜我搜遍成都也没找到他！”吴汉惭愧的低下头，叹了一声。
听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泪糊满视线，挣脱吴汉，朝队伍中的两具棺椁跌跌撞撞的走去。
“小妹，小心！”吴汉紧跟着扶住她虚晃的脚步，却被她一把推开。
穿行在汉军队伍中，听雨眼中只剩下那两具棺椁，身边的士兵不过是挡路的杂物，被她大力推开。
不算太长的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半世。降生的那一刻，大哥是第一个抱起她的人，而今他的棺椁，却是她第一个抱住。由生到死，四十载人生，弹指一瞬间，相聚的时光还没尽兴，就迎来了永远的诀别。
扶着棺木，听雨仍不敢相信，只一层木头，就让她和大哥阴阳两隔。
“我大哥……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遗物，没有遗言。不带走，也不留下，只剩空荡荡的胸膛中那一份空荡荡的思念无处寄放。
“大哥，为什么……”
一声悲呼，听雨虚软的扶着棺椁缓缓倒下，伏地痛哭。
吴汉站在身旁，耿弇站在身旁，泯灭昔日的恩怨情义，此刻，都是她的守护。然而，没有一个人劝阻她的恸哭。这一场生离死别，她应该哭。那个曾经给她保护的大哥去了，那个疼她爱她的大哥去了，那个在她心目中神明一般的大哥终是去了，空留一腔伤痛。
建武十三年四月，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建威将军府上却一片愁云惨淡。
先是接回了杜吴和方飞虎的棺椁，送回祖籍好生安葬。不久，早在去年初病倒的耿况挣扎了一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这些年，因为皇后的势力和几个儿子的功勋，耿况虽然空挂了个隃靡侯的头衔，但始终是河北派将官的主心骨，人人为其马首是瞻。他一死，隃靡侯的继承人，不管按照兄弟几个的顺序还是众人呼声，都应该是已经官拜驸马都尉的耿国，然而他一道奏折，以父亲生前最疼爱幼子耿霸为由，放弃继承。
对于同僚的质疑和不满，耿国一笑了之，只是在独自面对长兄耿弇时，淡笑着说了句：“耿家势力，无需再做大。”
最终，年仅十八岁的耿霸继承了隃靡侯爵位，一座曾经被河北派将官看作龙头的府邸，住进一个尚未及冠的毛头小子，除了不满之外，河北派的人心散了。
清晨的卧房中，听雨帮耿弇穿戴朝服。
他看着她认真的掖襟扎带，轻声说：“九儿，我们该走了。”
听雨仰头看他，清冷的晨光映得他的脸色同样清冷。
“爹走了，雒阳更没什么值得我留下。三弟说得对，耿家的势力，无需再做大。我今天就跟皇上辞官。”
听雨抹平他朝服的褶皱，微笑着说：“只要你开心就好。”
耿弇握住她的手，清晨的凉意让她指尖冰凉。这些年，温热的掌心早已习惯了她指尖的冰凉，散去的热度刚好暖热了她，也让他舒服。
“有你在，我就开心。”
听雨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该上朝了，快去吧。”
他握了握她的手：“等我下朝，把平安带回来，我们就收拾东西，去游历天下。”
“好！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忠儿，他都盼了好几个月了！”
耿弇笑着，松开了她的手，走到门口，又回头。
才发现今天她穿了大红，晨光中的笑容仿佛还是童年时草原上的一点红花，明媚如骄阳，自在如浮云，是他一生怎么也看不够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