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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海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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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一股燃草的味道随之飘进屋里,混在淡淡的熏香中,让人闻到一股过年的喜庆味道。

建武六年的第一天,雒阳的大街小巷都被爆竹声充斥,被燃草的味道熏蒸,家家户户以这种方式驱邪,祈求一年的好光景。

听雨望着镜中那个大红外袍,盘发髻、插花簪的自己,一时恍惚。仿佛从河北到幽州再到齐地那一场场激烈的战斗就在眼前,那些死在她枪下的敌军还在身边晃荡,然而从建武六年开始,战场,将离她远去。用完了刘秀给的三次上阵机会,也耗尽了年轻时的冲劲,如今的她,只想收拾起盔甲兵器,换回本来的美丽,留在家中,陪着儿子,为耿弇照看好这一方净土,等他出征归来,可以安心而放松的躺在她的怀抱。

窗外传来忠儿咯咯的笑声,听起来那么天真无邪,两岁多的小童,还不会用太多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情绪,只能从笑声中感受到,他有多开心。

以往,听雨也许是个好子民、好士兵,但她从来都不是个好母亲。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她要努力学做一个合格的母亲,陪在儿子身边,分享他每一天的成长。

“忠儿是不是已经亲近夫人许多了?”

方飞虎站在听雨身后,半低着头,一点点羞愧和一点点期盼交汇在注视她的目光中。

听雨点点头,安慰道:“你不用自责,虽然没能查出什么人对忠儿不利,但至少证明即使我离开家,那些人也不敢再害忠儿。虽然我也没查出公宾就的下落,没抓到樊英,但至少帮伯昭打了场漂亮的胜仗。飞虎,我并不后悔这次出征。”

“夫人不怪飞虎就好!”

听雨拍拍他的肩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做每一件事都是为我好,我明白!”

方飞虎感激的望向她,发现她被窗外的情景吸引,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院中响起了清脆的敲击乐声,耿弇带着神兽面具,带着家奴围着忠儿跳傩舞,为儿子驱邪。

一群人跳得起劲,但他们脸上带的面具吓坏了小忠儿。眼看着爹爹变成了可怖的神兽面容,他扁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听雨急忙出了屋,飞雪也从另一侧的回廊出来,先于听雨抱起忠儿。忠儿扑在她的怀里,还止不住抽泣。

“你看你,吓坏儿子了吧!”

听雨瞥了瞥耿弇,走过去看儿子。耿弇迎上来,拦在她和飞雪之间。面具下的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眸子流露着期待的神情。

“九儿!”

听雨看着这只面具,看着面具下那双眼中奇异的情愫,思绪晃荡,似乎被他带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很遥远,远得看不清,只极其朦胧的记起一个影子,一个轮廓。

“夫人,你看,忠儿哭个不停,快来哄哄他吧!”

飞雪走上前来,把忠儿塞在听雨怀里。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点痕迹顿时烟消云散,她抱着忠儿,轻轻抚摸他的背,哄着“忠儿不怕,有娘在!”

“将军,忠儿太小,还怕这些,等他长大一点,再帮他驱邪吧。”

飞雪说着,帮耿弇取下面具。琥珀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被阳光晃了眼,飞雪在这一瞬间神思迷离,望着耿弇目不转睛。

面具取得极慢,飞雪的指尖在耿弇的脑后看似不经意的一下下轻触。她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变慢,能让她和将军多一会儿接触,能让他眼里只有自己。

听雨站在一旁,看不见耿弇掩在面具里的目光,却看得清楚飞雪的痴迷,有种涩涩的异样感觉堵在喉头,她抱着忠儿进了屋。

“听雨!”耿弇一把扯掉面具,追着她进屋。

飞雪捧着面具,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涌起。刚刚的那一瞬,她仿佛已经触碰到幸福,仿佛已经得到她朝思暮想的将军。仅仅那几下看似不经意的细微触感,让她不想再放弃。她要得到他,将空置了二十一年的情感统统交托给他,而不是仅仅供奉在心头。

中午,新年的第一顿饭,格外丰盛。飞雪、飞虎都被准许团坐一桌,一起用饭。

耿弇把最好的菜肴一一拿到听雨的碟子里,笑眯眯的说:“夫人多吃一些,今后这个家就交托给你来照顾。管家可一点不比上阵打仗容易。”

听雨点点头:“你放心吧。将来你出征在外,家里就交给我!”

“平定了关东,我想皇上下一步就要收复陇西和蜀地,今年恐怕就要出兵攻打公孙述。我想在走之前给院子里种些花草,等我走了,你打理些花草,也没那么闷。”

听雨撇给他一个白眼:“看着忠儿已经够我忙的了,你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调皮!你还弄这些旁的东西来烦我。”

“种花草好啊!将军想种什么?夫人没时间照管,交给我来。”飞雪笑着插话。

“要是种花,当然是……”耿弇的目光飘向听雨的红裙。

“种海棠吧,我最喜欢海棠了!”

耿弇惊喜的看着飞雪,这丫头竟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他立即点头:“好啊,就种海棠!”

“为什么非种海棠?桃花、杏花不好吗?”听雨瞥了眼飞雪,又看着耿弇。

“就种海棠吧。”他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至于为什么,等开花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飞雪咬着嘴唇低下头偷笑,她喜欢的,将军就答应种。原来这么容易满足,原来幸福离她如此之近。

家里的园丁在这个春天,把院子里种满了花草。飞雪每天欢心雀跃的指挥园丁这里种什么颜色的花,那里种哪个季节茂盛的草,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听雨和耿弇卧房门前的一棵海棠树是耿弇特意吩咐了的,将军府的布置,都由飞雪全权负责。

看着一簇簇春花绽放,仿佛能感受到春天就在身边,每个人心中的花朵也随之开遍。平时人丁冷落的将军府在这个春天变得生气勃勃。

三月,春风吹绿了雒阳,随之而来的,是驻守关中多年的冯异,回雒阳朝奉。

早在去年十二月,冯异在关中依法斩了贪赃枉法的长安令,这样先斩后奏的权力原本是刘秀在他前往关中之前赋予的,但他的这一行为,触怒了朝中众多官员,纷纷上书,称他专断关中,更被百姓称为“咸阳王”。尽管刘秀以一句“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惧意?”化解了这一次弹劾,但作为臣子的冯异,还是在刘秀即将出兵蜀地之前,回到阔别多年的雒阳。

再见冯异,他苍老了许多。三四年的时间,他将赤眉军留下的烂摊子重建成曾经富庶的关中三辅,个中辛苦,不言而喻。

分别时,一个是英武的大将军,一个是乔装改扮混迹军中的少女,重逢时,大将军已是鬓发花白,皱纹深刻,而当年的少女也早为人母,端庄稳重。岁月在两人脸上都留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以至于目光交融时,泪流满面。

听雨抹着眼泪,已经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肆无忌惮的撒娇,只能看着大哥和义兄紧紧相拥。

“义兄!你清减了许多!关中很苦吗?”

冯异放开杜吴,含泪笑着摇头:“不苦,幸好有你大哥暗中相助。”

“大哥,你在帮义兄吗?”

杜吴点点头:“关中还有当年帮我的那些旧部。”

“那就好。”听雨关切的望着冯异沧桑的容颜,“义兄,关中不比做国都时的富饶安逸,你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别太操劳。”

冯异看着杜吴笑起来:“小九真是长大了,做了娘,说的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啊,她长大了,我们都老了。”

“大哥和义兄哪儿老!”听雨斜了杜吴一眼,笑出声来。

“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

冯异请杜吴和听雨落座,落寞的笑着叹气:“要看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不信我,也许我就不走了。”

杜吴垂眼静静坐在冯异对面,一言不发。

听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安,急忙打诨:“皇上怎么会不信义兄?就算不信也没有什么不好,大家都在雒阳,平日里多来往,总好过现在几年都见不着一面。”

冯异轻松一笑,眼角纵起深深的纹路。

正闲谈着,家仆通禀,皇上的圣旨到。三人急忙起身接旨。

中黄门笑容满面,声音洪亮:“仓卒无蒌亭豆粥,虖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

听雨和杜吴并不知道当年冯异追随刘秀前往河北,境况何等艰难,但这道只有短短十七个字的诏书,却能道出,那段不堪回首的灰色时光,冯异和如今的皇上结下了怎样的情义。那时,他还是刘玄的大司马,背负着兄长的仇恨,北渡黄河,持节招抚。而他是他的主簿,认定明主,不论多么艰难都一路追随,在身边服侍。饥肠辘辘时的一碗豆粥,一碗麦饭,都是刘秀一直记在心上的厚重恩义,在那段艰苦岁月,两人结下患难之交。

冯异眼中泪光点点,想起往事,心潮澎湃。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点地,激动的声音发颤:“臣但求国家无忘河北之难,小臣不敢忘巾车之恩。”

中黄门伸手相扶,笑着说:“皇上仁厚,将军对于国家的贡献,皇上都记在心上。皇上让老奴来,除了颁诏书给将军,还请将军进宫商讨平定陇西、巴蜀大计。请将军随老奴进宫。”

“是!”

中黄门看见站在一旁的杜吴,眼露惊喜:“皇上真是料事如神,记事令真在冯将军这里。也请记事令一起进宫。”

“皇上诏我进宫?”杜吴诧异。

“不错,皇上让老奴诏两位一同进宫,共商大计。”

“大哥,你去吧!”

听雨欣慰的笑起来。皇上不忘河北时冯异的厚意,自然也不会忘从昆阳到宛城再到雒阳,大哥倾囊相助,促成他的河北之行,等于为他登上皇位铺就第一段路。诏杜吴一起进宫,不正是对他释疑的征兆吗?

杜吴笑着点头,心里的包袱在这一刻陡然轻松。冯异扶着他,跟着中黄门,登上入宫的车辇。

目送杜吴和冯异离开,听雨独自一人回家。

三月天,草长莺飞,将军府中姹紫嫣红的开遍了各色春花,唯独卧房前的那树海棠才刚刚吐出几个花苞。

花丛中,飞雪领着忠儿认识花草,耿弇站在一旁静静的笑看。

“忠儿,这是什么花呀?”

“嗯……”忠儿的小肉手挠着胖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珠转了转,羞答答的笑起来,“嗯……是,花!”

“当然是花!”飞雪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刚刚教过你的,好好想想。”

“药?”忠儿皱着眉头使劲想。

飞雪笑起来:“是芍药!”

“芍药!芍药!”忠儿终于记起了刚刚飞雪教他的,“赠芍药!”

“对,姨姨刚教你念的诗,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她折下枝叶间一朵粉色的芍药,递给忠儿,“去,送给爹。”

忠儿拍着小手,跑到耿弇面前,高高举起芍药:“送给爹!”

耿弇似笑非笑的说:“好好的花开着,摘了多可惜。”

飞雪羞涩一笑:“长在枝头固然好,却不能闻到它的花香,只有采下放在室内或插在鬓边,才能整天都有花香相伴呀。”

这一幕,在刚刚跨进院子的听雨看来,是多么刺眼。飞雪绯红的笑脸灼伤了她的眸子,心里一股莫名火气升起,她大步走向花丛。

“耿弇!你为什么不跟我去看义兄?”

耿弇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莫名其妙的看她兴师问罪一般走来。

“走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不用特意陪你去?”

见他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听雨更是气大:“他是我的义兄,你也和他一起跟着皇上征战河北,多少年没见了,他回京你不该去看看他吗?你怎么这么不念旧情?”

“皇上召见冯异的时候我们已经叙旧过了。”耿弇实在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急忙迎上去拦住她,“听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怀疑我义兄有谋反之心?当初联名上奏弹劾他的人里有没有你?”

“我没有,不是都跟你说过,我从不相信这些空口无凭的话!”

“夫人,不管冯异有没有谋反之心,他这种备受争议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飞雪的话像一把干柴,扔到了烈火上,点燃了听雨心底极力压抑的愤怒:“什么叫备受争议?我义兄是朝廷的栋梁,和皇上有患难之交,连皇上都下诏说对他的厚意久不报,还要和他一起商讨平定陇西大计。皇上都不怀疑他,你们凭什么怀疑他?”

“我们没有怀疑他!听雨,你冷静点,到底出什么事了?”

耿弇拉住她的双臂,被她用力甩开,心里只觉得委屈,怎样都没法排解压抑在心底的郁气。

“可是冯异他……”

“住口!”听雨上前一把推开飞雪,“他是征西大将军,名讳也是你叫的吗?”

飞雪冷不防摔了个跟头,仰倒在地,吓坏了身边的忠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雨,你干什么?”耿弇跑过去扶起飞雪,她抱住忠儿一起哭起来。

哭声让听雨心烦意乱,耿弇的责怪更让她委屈,跑进屋,扑倒在床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湿了枕头。

不知哭了多久,一股力量扶起她的身子,泪光中映出耿弇关切的神情。

“走开!不要你可怜我!”

耿弇更摸不着头脑,只好帮她擦眼泪,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才会流这么多眼泪。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生气?还对飞雪撒气。”

“不许提飞雪!”

听雨咬住嘴唇,自己都没料到会这么介意。面前的男子,他一笑一颦的沉着淡定,他举手投足的傲然霸气,她都想占为己有,不愿任何人分享。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妒妇,一直说让他纳了飞雪,可是说是一回事,真的看到他们俩卿卿我我、暧昧不清,又是另一回事。

“好,不提她。”耿弇好言好语,忍住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出去!”

听雨气急败坏的推他,他反倒耍赖的抱住她:“我才不出去,这是我的卧房。”

“那我出去!”

她站起来就要走,他拦腰环住她,拽倒在床上,顺势把她压在身下。

“放开我!”

耿弇拉下她挣扎的双手,一脸坏笑:“既然抓住了如此美人,哪有放开的道理?”

“你……登徒子!”听雨羞赧难当,扭着头不看他。

他反而大笑起来:“我和自己的妻为家族传宗接代,怎么成了登徒子?”

“你……”听雨的脸莫名红了,仿佛心事被人撞破,捂住脸,不敢看他。

耿弇握住她的手,温柔的说:“我想给我们留个孩子,陇西、蜀地之战,一定是一场持久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听雨渐渐放松下来,看着他那盛满水般柔情的双眸,泪光浮现,情不自禁的抱住他。

“九儿,我想我们的逸儿了,她等着做我们的女儿也等了太久。”

明媚的春光洒落一室,窗外的海棠树上结满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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