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淮阴（1 / 1）
一场惨烈的大战终于在天黑之后各自鸣金收兵。
银甲早被染成血红，鬓发垂下，粘着红稠的血浆，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流过脸颊。听雨只觉得这副身躯早就不是自己的，没有知觉，好像只是拖着一副皮囊回到营中。
仿佛一路征战杀的所有人都不如这一次多，无数身躯倒在铁戟之下，死去时的样子像幽灵一样晃荡在眼前。战场之上，险象环生，若不是有王丰和那些提前安排在突骑队伍中的暗影拼命保护，就是有九条命也全交代在这个战场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将军是假扮的，都杀红了眼睛，只能看见穿张步军军服的人。
听雨跌跌撞撞的掀开营帐的帘子，从满天星光的黑暗中走入烛火通明的室内，瞳孔被刺痛。她本能的闭上眼，意识竟然也随着黑下来，她倒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俊就敲响了耿弇的帐门。
只敲了三下，荀梁就走出来。
“陈太守，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问问将军，今天还出战吗？”
“为什么不出？”
“皇上已经剿灭苏茂、庞萌等逆贼，如今正在鲁地，听闻张步率二十万大军攻打我军，已经带兵北上，前来相助咱们。昨日一战，士兵疲乏，士气不振。依我看，不如等皇上前来再战不迟。”
还不等荀梁答话，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帐内传出：“皇上亲临，臣子当杀牛酾酒以待，岂有反倒把贼虏留给皇上的道理？”
帐帘猛地甩起，初升的晨光照在银甲将军的脸上，映亮了那对神采奕奕的琥珀色眸子，明亮堪比当空日头。晨光给他的银甲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更显得骁勇非凡。
强大的气势逼人，周身散发出的杀气鼓舞着陈俊和荀梁的心。陈俊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前扶住耿弇。
“将军，你……你终于痊愈了！”
耿弇也握住陈俊的手臂：“陈太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苦，不苦！将军的腿都好了吗？”
“将军的右腿在昨日激战中箭受伤，当时将军怕影响军心，挥刀斩断箭枝，所以左右才没人注意到。”荀梁笑眯眯的看着陈俊，见他一愣，又说了句，“陈太守是个聪明人。”
陈俊笑着点头：“末将明白！”
“多谢！”耿弇颔首示意。
“将军客气，末将应该的。”陈俊的气势也和昨天完全不同，顿时充满了信心，“将军，那我们立即召集各部，今天和张步再战！”
“好！”
这个清晨的阳光似乎都因为耿弇重新站起来而变得格外温暖明媚，照亮每个人心底的黑暗，驱散寒冷。
耿弇回身撩起帐帘，目光触到床帏内那还在昏睡的妻，周身的杀气和强势都化为绕指柔。她已经为他做了太多，现在，她只要安心休养，醒来时，他已经打下了本该属于大汉的江山，也为她构建了只属于他和她的江山家园。
帐帘放下，耿弇和荀梁一前一后离开。尽管他一瘸一拐，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势。
寝帐之内，香炉中燃起一缕青烟，淡雅的幽香弥散满室，带着疲惫不堪的听雨沉入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境。
第二天，耿弇亲率大军和张步再战。
张步的士兵还没从昨日的惨烈战斗中恢复过来，而耿弇的气势感染了全军上下，这一战，汉军一扫昨日的颓势，大胜张步军。从清晨到日暮，两军死伤无数，张步的主力遭到重创，边打边退，沿路的沟壑都被尸体填满。
当晚，耿弇判断张步会逃回剧县，便亲自带人在他撤退的必经路两侧埋伏。等到张步逃到此处，汉军伏兵四起，张步惊慌失措，汉军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臣昧水上，八九十里的路程，道旁全是死尸，战斗极其惨烈。
这场大战，耿弇几万兵力大胜张步二十万人，大获全胜，缴获辎重两千余辆，钱粮无数。张步逃回剧县，三个弟弟各自领兵散去。自此之后，张步元气大伤，再没有能力跟汉军抗衡。
几日后，耿弇带领大军回到临淄大营。
当小兵把他带到医帐，当他从一群忙着救治伤员的小兵中认出满脸脏兮兮、花猫一样的听雨时，笑容如春花般绽放。他走上前，从背后圈住了她。
“兄弟，放开，别闹，没看我正在忙吗？”
她头也不回，忙着摆弄手里的草药。
“是我，九儿。我回来了。”
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一僵，随后大力的扭过来。一对瞳孔中闪烁着她惊喜的笑容和眼里晶亮的泪花。
听雨急忙推开他，身子站得笔直：“将军回来了？恭喜将军得胜！”
耿弇好笑，这样的场景，她竟然没有冲动的扑进自己怀里，竟然还能冷静的转换角色。既然是将军、是主帅，他才不顾那么多，一把抓了她的腕子：“跟我走！”
“哎，我的药还没……”
一把草药抓在手里没来得及放回原处，被他拉着一路小跑，而他的手渐渐下滑，从腕子握倒手心，挤得那些草药全遗落在沿途。
耿弇拉着她进了寝帐，帘子甩下，把跟在身后的王丰挡在外面。
“王丰，给我守好了，今天谁都不见，就说本将军累了，要休息！”
“是！”王丰抱着□□站在帐门口，抿着一丝坏笑答应。
耿弇拦腰打横抱起听雨，几乎是扔在床里，像头花豹一样扑上来，一手把听雨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一手放下帐帘。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上阵！”
“你的伤好了没有？余毒肃清了没？腿还有没有僵麻的感觉？”
“你后来把张步追到哪儿？怎么没杀了他？”
“这次缴获了他多少辎重？”
“还有，你……”
耿弇撑着头挺起身子，诧异又好笑的看着她：“你怎么还能说这么多话？”
“我好奇啊，想问，行不行？”听雨一脸无辜，忍着坏笑。
“那我也好奇，你怎么跑去医帐了？弄得自己一身草药味。”
“你不喜欢啊？”听雨板起脸，“那就算了！”
她推开他翻身下地，又被耿弇拦腰抱了回来：“想跑？没那么容易！”
她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想我没有？”
“当然想！你呢？”
“我哪有功夫想你啊！你一声不吭的走了，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也没事干，只好医帐帮忙照看伤员。”她支起身子，越说越起劲，“我告诉你，我认识了好多种草药，还学会诊断一些病症。我给你诊脉吧，好不好？”
“不好！”耿弇捂住她的嘴，毫不留情的压到床上，“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听雨不再逗他，欠身吻住他的双唇，热烈的回应他的激情。两副身体都干涸了太久，一把烈火，便熊熊燃烧。
“将军，皇上到了！”
帐外的通报让两人都僵住火热的身体。
耿弇无奈的叹了一声：“皇上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了。”
听雨骨碌从他的身下翻出，吃吃的笑：“你是说皇上来得不是时候了？”
“当然不是时候。”他垂头丧气的坐起身。
“哦！你说皇上坏话！看我不跟皇上告你状的！”
听雨穿好衣服，跳到地上，叉着腰得意的看着他慢吞吞的穿衣。
“你去告好了，反正你夫君欺君之罪被处斩，你也是被株连的九族里的头一族！”
“朕敬将军一杯。”刘秀举杯，和耿弇相敬。
在座的将领们纷纷举杯，敬向他们的主帅，刘歆也毕恭毕敬的端起手中酒杯。
“昔日韩信破历下开创大汉基业。今日将军攻祝阿帮助朕平定江山。历下和祝阿两城，都是齐地之西，将军今日功勋和当日韩信真乃同出一辙啊！”
耿弇笑着颔首：“小臣功绩微薄，不敢跟韩信相提并论。”
刘秀笑着点头，显得神采飞扬：“的确不可相提并论，韩信攻打的多是已经投降的城池，而将军则独拔劲旅，较之当年的韩信，更加艰难。能取得如此功绩，足见将军胜过韩信！”
“皇上谬赞！”
耿弇虽然一直谦辞，但笑容早已爬上眼角眉梢，隐藏在岁月雕琢过的纹路间。
刘秀走上前，握住耿弇的手臂，笑容中融入一份浓情。眼前的英武男子，是当年随他征战河北的骄傲少年，是一路辅佐他、随他夺取江山的大将军。他的忠心，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将军两年前在南阳提出定彭宠于渔阳，收富平、获索流民军，东攻张步，以平齐地。这三步战略，当时朕以为很难完成，赞同的人也少之又少，想不到将军真的做成了。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陈俊也站起身，端着酒杯走上前：“大将军年纪轻轻，计谋如此高明，攻一而得二，不过数月，就大破张步的主力。当年淮阴侯韩信帮高皇帝开基立业，大放异彩之时，和大将军同龄，大将军真乃韩信第二！是我大汉中兴的顶梁柱啊！”
“太守谬赞！”
“皇上，韩信不好！”
目光都被人群中一个黑瘦身影吸引，人们有点震惊，一个小小的护军，竟然也敢跟皇上直接对话。谁知皇上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笑眯眯的看着走来的护军杜九，像是耐心的等他的下文。
“韩信有什么不好？”陈俊纳闷的看着听雨。
“韩信的结局不好！他打了多少胜仗，没有他，可以说就没有大汉这几百年的基业，但结果怎样？遭皇上忌惮，一贬再贬，最后被栽了个谋反的罪名，让吕后除了。”听雨幽怨的看着刘秀，“不但韩信的结局不好，萧何、张良，哪个结局好？一个半生牢狱，一个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刘秀的笑容有些僵硬，讪讪的笑了笑：“朕不是高皇帝，伯昭也不是韩信。”
“如果皇上觉得将军做了一些有利于国家和皇上的事情，就请皇上念在将军和杜九从始至终效忠皇上，忠心从没变过的份上，别让将军重蹈韩信的覆辙。”
听雨抱拳，深深鞠躬。
刘秀静静的望着她，思绪仿佛一下子又飘到当年的颍川，巾车乡那个不敢打仗的小兵，昆阳城外勇斗巨无霸的少年，顺水之北高山之上陪他跳崖的女子。看着她穿铠甲，披着红色战袍上阵，就心潮澎湃。他不是不知道郭圣通想把她嫁给自己，但还是假装不知，按照她的心愿，赐婚耿弇。她如今不再是他的红袍小将，而是耿弇的妻，夫君的荣辱，才是她的荣辱。
见刘秀许久不吭声，听雨焦急的又补上一句：“小人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将军能平安无事，将来安度晚年，享儿孙之乐。”
耳畔传来一声似叹息的低吟：“朕答应你，绝不让伯昭成为淮阴侯。”
“谢皇上！”
听雨和耿弇一并跪地。
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这一辈子，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刘秀给了，她感激，对君王，不能不感激。
刘秀亲手扶起两人，低声对听雨说：“你是朕的红袍小将，你对朕的忠心朕都记得。既然是朕赐你归宿，就一定是一辈子的归宿。”
听雨热泪盈眶，皇上是个念旧情的好人，还是当年在巾车乡认识的儒雅男子。这段姻缘，是他赐给她最好的礼物，她一辈子都视若珍宝。
刘秀走后，耿弇率军继续追击张步，直捣剧县。张步只好再向南逃，汉军穷追不舍，直追到平寿。
冬十月，张步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于是肉袒负斧，大开城门投降。
傍晚时分，张步被押解在营中的牢房。
帐帘一挑，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高大的汉子，不怒而威，眼神中透着冷漠和狠厉。后面的年纪小一些，纤瘦高挑，面容精致。
“你们是谁？”
张步的眼中充满戒备。
“护军荀梁，她是护军杜九。我们有些话要问你，你必须如实招来！”
张步冷漠的看向一旁。
听雨走上前，凑近他，急切的问：“我问你，樊英在哪儿？公宾是谁？”见张步没反应，她揪住他的脖领，高声喝道：“说啊！樊英在哪儿？公宾又是谁？”
张不也不反抗，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不认识樊英，也不知道公宾是谁。”
“胡说！樊英是樊崇的儿子，你会不认识他？”
“我听说过樊崇，但不认识他的儿子。”
“他说他就在你手下！”
张步冷盯了她一眼：“我手下几十万人，难道每个我都认识吗？”
“你说不说！”
荀梁急忙上前拉住她：“杜九，你冷静点，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他在骗我们！我来就是为了找公宾就，我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响起的声音冷得能将周遭空气全部冻结。
听雨和荀梁一起回头，昏暗的灯光下，耿弇的神色铁一般凝重。
“跟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听雨身上，随即转身出了牢房。
月光并不明朗，阴云零零散散的铺满整片天空。冷风嗖嗖吹来，一个劲儿往脖子里钻。听雨站在耿弇对面，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冷透了。
“你来就是为了找公宾就？”
“我……”她抬头，面对他冰冷的神色和语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找公宾就，难道要告诉他云筝和樊英的密信，还有密谋害他报仇？
“你以为公宾就是那个面具人？”
“嗯？”听雨一愣，急忙摇头，“不是！面具人不可能是他。”
“公宾就没死？”
“我……我也不确定。”听雨咬住嘴唇，怯懦的望着他。
耿弇沉吟片刻，长出了口气，说：“我帮你找。”
“真的？”听雨诧异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不敢确定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真心。看到他点了下头，才放下心，小心翼翼的问，“你不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耿弇淡淡一笑，“我的妻是个不忘旧情的长情女子，我很欣慰。”
“你欣慰？”听雨笑着凑上去，跟他脸贴着脸，“我看你是吃醋！”
“我就是在吃醋！”
嘴唇突然被他含住，身体被他抱起，隐进阴影中。
月光在不远处照亮，耿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只能是我的！”
“唔……”
几日后，耿弇命人在平寿城中竖起青州十二郡的大旗，让张步军中受降的人按籍贯分立各郡旗下。登记这些人的士兵是听雨背着耿弇安排的暗影。虽然耿弇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她找公宾就，但她仍然不放心，想自己亲自查看。但结果并没发现樊英的名字。也许在一场场惨烈的战争中战死了，也许在那次下毒之后就离开了张步。至于公宾就是死是活，答案也许永远无法知道。
耿弇在确认过之后，让这些人就地解散，回各自的家乡。张步的三个弟弟张蓝、张弘、张寿分别到各自所在的郡县投案自守，刘秀下诏赦免了他们的罪行。加封张步为安丘侯，一起带领妻子、儿女到洛阳居住。刘秀还调任陈俊为琅琊太守，入境剿匪。
随后，耿弇又带兵到城阳招降五校军余党，齐地彻底平定。
建武五年十一月，耿弇振旅还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