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河内(上)(1 / 1)
八月初一,苗曾在无终县被吴汉诱杀,耿舒带领百余部众围了上谷太守府,斩蔡充,耿弇也取了韦顺的人头。此消息一出,幽州震惊。耿况和彭宠随即上任,坐镇上谷和渔阳,再派兵马助阵刘秀。幽州各郡县都闻风丧胆,不敢不出兵。不足半月,就征到了五万人马。
此时,刘秀率领不足万人的汉军主力正在攻打三十万铜马军,于是五万大军马不停蹄赶往清阳亭,助阵刘秀。
听雨跟在奋勇冲锋的耿弇身后,舞动长枪,催着战马向前。一路厮杀,鲜血溅了满脸,滴在唇上,满口腥咸。但前面耿弇的背影就像指引方向的明灯,在她每一次手软时,激励她把枪狠心刺下去,告诉她这是战场,你死我活的战场。
铜马军人数太多,就算败势已现,仍然不乏殊死抵抗之人。听雨挺枪直刺向一人的胸膛,拔枪之时,血喷如柱。那人颓败的倒下,却在临时死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大刀朝听雨扔了出去。她奋力侧身躲闪,大刀擦着手臂划过,血登时流了下来,身子却歪向一边,伤口一疼,重心不稳,摔落马下。身子顺势一滚,还没辨清方向,就看见明光一晃,她下意识的躲,可小腿上还是狠狠疼了一下就失去知觉。紧接着一阵如风的力量将她裹在身下,连着滚了不知多少个圈,只能感觉到无数兵器擦着身子砍下,好在全都险险的躲过。身子一轻,眼前又出现铺满尸体的战场,她坐到一匹白马上,被一个有力的怀抱圈住。
当首战初捷,耿弇和吴汉护着刘秀返回大营时,才发现,听雨不见了。
耿弇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营帐,颓然坐下,撑着头,闭上眼,仔细回想。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实在想不起听雨是什么时候从视线中消失不见的。
挑帘的声音让他更加烦躁,猛地睁开眼。王丰风风火火的跑进屋,被他的目光骇住。
“什么事,快说!”
“将军,杜九找到了!”
耿弇腾然起身:“在哪儿?”话音未落,他已经冲出了营帐。
另一座营帐中,听雨蜷缩在角落里,咬住下唇,忍着剧痛,任由鲜红的血顺着胳膊和小腿往下流。不远处的门口,寇恂痛惜的看着她,束手无策。
“听雨,再这么流血,你会死的!就让我……”他来到她身前,再一次尝试劝说为她包扎伤口,而她再一次向后缩,不说话,不看他,只是蜷着身子,抗拒他的靠近。
“什么时候我们变得这么陌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我?”
一声声叹息中的苦涩搅得她心烦意乱,紧咬着嘴唇,闭着眼,怕一看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愿意我帮你,我就送你去医帐。”寇恂弯下腰,朝她伸出双臂。
再一次躲避,向后缩了缩身子。刚刚被他救起,抱着她翻滚的怀抱,拥着她在马上冲锋的怀抱,没变,一如当年,让她不再害怕。贪恋他胸怀的温暖宽厚,那种感觉永远都忘不了。对他敞开心扉,沉溺在那温暖中,愉快而幸福的感觉永远都忘不了,像生命的印记,深深刻在灵魂深处,随时能为他再次托出整颗心。但现实残忍的告诫,这一切,就像生命最初的那阵痛,逃不过,也不可能再重现。
“你不能这么任性,伤必须要治。我送你去医帐,找个可靠的医者,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寇恂不顾她的挣扎,抱起她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全身一颤。太久以后,再次肌肤相触,那种熟悉感太过触目惊心。
“九儿!”
一声呼唤,脚步戛然而止。
当耿弇心急如焚的冲进寇恂的帐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在他的怀抱中,抓着他的前襟,红着脸,凝望着他的眸子。而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呵护,望着她的眼中,有足以融化人心的柔情。
这两个人就像被彼此的目光吸住,片刻后,才一起转头,看向门口的耿弇。
耿弇强压心头的怒火,冷冷的说了句:“妹婿,杜九受了伤,我送她去医帐。”
寇恂的身子一颤,一声“妹婿”唤醒了他的美梦。刚刚对视的那一霎,他真的忘了已经和耿宓定过婚约。
耿弇走上前,从寇恂怀里抢过听雨,一不小心触碰了她的伤口,疼得她直吸气。
“小心!”寇恂焦急的看向听雨,“她的手伤了,腿也被砍了一刀。”
“她伤在哪儿,军医会诊治的,不劳费心!”
耿弇抱着听雨往帐外走,铁甲毫不留情的撞在寇恂只穿薄衫的肩膀。
“伯昭。”寇恂高声叫住他,“这是战场,你若不能护她周全,就不该由着她涉险!”
耿弇脚步一顿,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帐子。
从医帐出来,耿弇抱着听雨走在军营中,也不顾旁人投来嬉笑的目光。听雨把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紧闭双眼,仿佛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能无视她与耿弇如此不寻常的亲昵。
睁开眼时,她已经在耿弇的帐中。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挺拔,即使是默默的注视,也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度。
听雨又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这时竟然希望他发怒,越是平淡,越让人心虚。
“我……我和寇大哥,其实我只是想……”
耿弇跪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腿,尽量轻,不弄疼她的伤口。
“对不起。”他抬起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跪在她面前乞求原谅,目光柔软得一碰就碎。
一时怔忡,竟忘了疼,想说的话也一并忘到九霄云外。
“不怪你,是我不小心。”
“不!是我没能保护你。”耿弇抓住她的手,紧紧包在掌心,“战场混乱,我不该带你涉险。”
“不是,我……”心像除去了各种武装,赤裸裸的袒露在他面前,她的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四目相对,目光交融,缠绵婉转。
“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我保证!”
“嗯。”
声音细若飞蛾振翅,小小的红花在唇边悄然含羞绽放。
耿弇在她身边坐下来,臂膀似触非触,有一丝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升腾。光阴流转,这一刻,很平静,很窝心。
“子翼说的很对,我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留你在军中,还带你上战场。我以为在我身边你就不会有事,可是战场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他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目光呆滞,没有焦点,那束琥珀色的光芒也变得晦暗。
自从上次胜利之后,刘秀悄然切断了铜马军的粮道,几十万大军突然没有补给,很快就撑不住了。刘秀下令总攻,耿弇率领先锋军,接连战胜铜马军,在馆陶斩杀俘获大部,只有少量残部向西北逃去。
不久之后,高湖、重连两部与铜马残部汇合,掉头攻击汉军,刘秀亲率部队迎战,在蒲阳大胜,铜马首领乞降,数十万人马收归刘秀麾下。
然而,流民军的势力如同越刮越烈的秋风,让人难心安。
青犊军进入河内郡,驻扎在射犬聚,同时,尤来军也占据魏郡,与青犊东西呼应,围攻邺城。刘秀亲自率军南下,耿弇再做先锋,赶赴射犬,尚书令谢躬奉刘秀之命设伏隆虑山,截住尤来军北上的退路。
虽然大军出征的时候听雨的伤已经好了,但耿弇不准她再上阵,留在邯郸。
一个月后,耿弇果然击败了青犊军主力,刘秀也率部击败尤来军。听着一战又一战的捷报,听雨心情大悦。一年前在蓟县,邓禹那些南阳籍的将领死也不肯相信耿弇这个毛头小子,而今全仰仗他带来的幽州突骑。他的战功让那些资历老位阶却低过他的人不敢再小觑,谈论起这位军中最年轻的将军时,也会竖起大指。他在军中渐渐和景丹、吴汉齐名。
耿弇这边捷报频传,而尚书谢躬却在隆虑山惨败,没能拦住逃窜的尤来军,让他们的残部往北逃去了。
射犬聚的汉军大营中,灯火通明,刚刚大败青犊和尤来军,刘秀摆酒杀牛犒赏三军。觥筹交错有如丝竹之乐,不绝于耳。
听雨捧着酒坛,给各位将领倒酒,忙得不亦乐乎。看见耿弇的酒喝完了,就跑过去给他倒酒,却被他一把拉倒,坐在身边。
“告诉你个好消息。”他贴着她的耳畔,吞吐略带酒气的呼吸。
“什么好消息?”
“马武归顺萧王了。”
“真的?”听雨惊喜的叫出声。和马武相识于巾车乡,尽管他出身绿林山贼,但听雨并不讨厌他,反倒觉得这个粗拉汉子有时鲁莽得可爱。在昆阳时,他和刘秀共同经历过生死,有情义在,她自然乐得看见他和刘秀站在同一阵营中。
耿弇点了点头,冲她努努嘴,刘秀身边不远处,马武正自斟自饮。
看到马武就想到了那个摘心仁厚的尚书令,她又问了句:“那谢躬呢?”
“死了。”
“啊!”听雨叹了一声,“真没想到,那么好的人,也会死在尤来军的刀下。”
耿弇摇了摇头:“他不是战死的,而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没了,目光投向前方。听雨纳闷的顺着他看去的方向看,刘秀正在敬吴汉酒。
他恭恭敬敬的谢过,喝下,说:“这是吴汉应该做的!”
刘秀满意的点头,又说:“这杯酒再敬吴将军,计除谢躬乃大功一件!”
“为萧王分忧是吴汉的本分,不敢称有功。”
听雨惊诧的看向耿弇:“谢躬是他杀的?”
“谢躬原本驻守邺城,奉萧王之命去隆虑山设伏,邺城交给他的心腹陈康镇守。他走后吴汉就进入邺城,游说陈康倒戈,绑了谢躬的家眷,等他撤回邺城,吴汉就在城门口杀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谢躬?”听雨忿忿的看向吴汉,这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正大光明的做一件事。可是偏偏这个精于算计,工于心计的男人,还被刘秀如此倚重。
耿弇拍拍她的肩膀,不羁的笑了笑:“稍安勿躁,你想想,谢躬一走,吴汉就在邺城出现,时机怎么就那么准?隆虑山设伏,萧王麾下那么多将领,派谁去不行,为什么非派一个跟他不是一条心的谢躬?”
“你是说,吴汉早有准备,除掉谢躬也许是萧王的意思?”
“不是也许,根本就是。”
看着上面端坐的萧王刘秀,仿佛还是巾车乡那个温和有礼的偏将军,怎么都没法和除掉谢躬的处心积虑联系在一起。心里忽然腾起一股寒气,听雨叹息一声:“信都解救家眷,谢躬是这些人的大恩人,怎么能……”
“连萧王都曾赞过谢躬乃真吏也,像他这样的人不能归顺才是最危险的敌人。”
“所以,他必须得死?”
“杜九,你很聪明,可是有些事必须让自己糊涂一点。这是战场,成王败寇,容不得半点优柔寡断。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离开的原因。远离这些,才能远离危险和伤害。”
他定定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眸光中别样的温柔迫着她接受他带来的温暖与感动。
她也望着他,英武的眉,明亮的眼,直挺的鼻,还有微微翘起的唇角,心中一股愉悦的勇气逐渐升腾。她轻轻捏住耿弇的袖角:“我不想走,因为我……”
后面的话毫无征兆的哽在喉咙里。她低下头,咬住嘴唇,不知为什么,有些曾经能脱口而出的话,现在却怎么都说不出。
“马将军。”上首的刘秀忽然抬高声音,耿弇转头去听,听雨忙撒开了他。
“本王打算继续北上,派你去驻守邺城,你可愿意?”
马武手中的酒壶僵在半空,酒倒了一桌子都不自觉。
“马将军,你的酒洒了。”吴汉看似善意的提醒,眸光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马武急忙放下酒壶,拿袖子抹了把桌子,憨憨一笑,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马武看了看擦湿的袖子,笑着对刘秀说:“我马武就是这么个粗鲁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哪管得了邺城啊!想当年马武跟着萧王等十三勇士昆阳突围,那是提着脑袋一路杀过来的,我最佩服萧王的胆识,才来誓死追随,宁愿给你牵马提刀。北边那么多贼寇杀不完,萧王你就别让我去守什么邺城了!”
刘秀仰头大笑:“好!就依将军!”
耿弇回过头,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萧王要北上,河内必然留人驻守。你觉得以我带兵的能力和你的聪明才智,一起留守河内如何?”
听雨愣住,着实吃了一惊。一心渴望上阵杀敌的耿弇会突然想留下来治理河内?他打仗在行,可是这样的性格能治理一个大郡吗?
听雨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
“你只是个仗还打得不错的武夫。”她抿着一点戏弄的笑意,仰头喝酒,避开他的眼光。
“你就这么看我?”眸光一黯,耿弇不甘心的追逐着她的目光。
她扭开头,装看不见他的失落,想多戏弄他一会儿。目光无意的落在对面寇恂的身上,他自斟自饮的寂寥身影,把听雨的心一下子揪了过去。想起她在清阳亭受伤时,营帐中他一声重过一声的叹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一晚,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相对时他的痛苦,会令她同样心疼。恨了这么久,也逃避了这么久,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
随着她的目光,耿弇的瞳孔中也印上寇恂独酌的剪影。那日两人深情对视的情景记忆犹新。他垂下眼帘,斟满酒杯,难掩满心的失落。
对于寇恂,听雨很希望他能过得幸福。对于耿宓,自在沮阳城外重逢,她仿佛一下子释怀了。不可否认,这个女子也一样深爱寇恂,只是方法过激了些。如果能成全她的执着,让他们在河内成亲……
成亲?听雨猛地转头,耿弇刚好仰头喝酒。盯着他沉下去的喉结,她的心也随之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