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长大了(1 / 1)
出租车到住的楼下时已经将近七点,天色还亮着,司机没等付钱就殷勤地将后备箱里的轮椅拿出来摆好,钟清卓像上车时一样稳稳当当地走到轮椅处坐了下来。
肖想一边掏钱一边压抑住自己想当场质问的冲动,看到她正从钱包里数钱的司机连忙摆手:“小姑娘,不用了不用了,那位先生上车时已经付过了,还多呢!这里老式住宅楼一般都没电梯吧,要不我帮你叫个保安过来?好帮忙把这位先生背到楼上去。”
背上楼?听到这句话的肖想猛地回头,夕阳余晖中钟清卓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偶尔一阵风吹过,细碎的头发遮住了眼,他抬手理了理,转头望向楼边的花坛。
下午的时候还温柔地叫她想想,还摸她的头发,现在做出这一副深沉的样子给谁看,没长大的小孩子,哼!
道过谢后让出租车走了,肖想抬头望望面前的楼层,又回头看看那个盯着一个方向半天都没动的身影,这个小区虽然有点破旧但是绿化还好,楼前的树荫下凉风习习,她在认真地考虑今晚要不要露宿在这里。
“你现在多高?多重?”踢了踢挡在眼前的轮椅前轮。
轮椅随着她的动作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但也足够让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人醒了过来,钟清卓疑惑地望着叉腰盯着他像盯一袋货物的肖想:“怎么了?”
“我们这里没有保安,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大爷,年过七旬了,肯定是背不动你的,我来背你好了!”
她来背他?那双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或者是诧异:“你来背?我1米79,130斤,你背得动吗?”
不管背得动背不动,从花坛到她住的五楼,中途歇了十几次,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都差点趴倒在台阶上,但她终于还是把他背回了家。
尽管从刚上了一层楼的时候就开始气喘如牛,但是肖想还是敏锐地发现,背上的这个人可真瘦啊,听公司里男同事聊天时比体重,那些男人们身高远不及他都有七八十公斤,钟清卓十几岁时也没见这么瘦啊,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胳膊挽着他的腿,悄悄感受了一下,有温度就意味着不是假肢,可为什么要坐轮椅呢?刚开始看到他站起来时还以为之前的景象是他骗自己的,但是冷静下来之后,肖想也知道钟清卓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所以才会带他回来,才会背他上楼,才会将他安顿好在沙发上之后又跑下来拿轮椅。
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轮椅,银色的金属泛着冰冷的光,小心搬了一下还挺沉的,刚才上楼下楼累得够呛,这次反正也不急,肖想带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坐在了轮椅上,小心地试着往前推推,推不动,再试,还是推不动,这个东西莫非还有诀窍,看电视上坐轮椅的人不是手往旁边一放轮子就自己转了吗?
不死心的肖想继续尝试,终于给她找到了用力的地方,那种双脚离地靠外物前行的感觉让她瞬间恐慌起来,想象一下若是以后再也不能肆意奔跑,不能踩着她心爱的自行车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来回穿梭,她的心里突然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无力支配自己的双腿,她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好。
被自己的想象吓到的肖想迅速从轮椅上跳了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折叠起来就搬起来往楼上跑,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只能耐着性子在光线不足的楼梯像个老妪一样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打开门,一眼就看见钟清卓坐在她走时给他从沙发上腾出来的那一点位置上,旁边原本扔得乱七八糟的书报杂志现在都摆放地整整齐齐,很显然被收拾过,刚好又多出来一个人坐的地方。累惨了的肖想“嗷”地一声扑了上去,顺便让那些书报又恢复了原样,有一本厚书硌得胳膊疼,她一溜就溜到了地上,两只胳膊扒着边沿,头埋在书堆里直哼哼。
他们多年没见,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下午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肖想就没觉得陌生和尴尬,仿佛这么多年他们都还是时常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有最铁的情谊。
这是一种多么诡异的逻辑,其实在完全暴露自己本性的一刹那后肖想也曾有过犹豫,却都抵不过眼前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直觉的熟悉。他是清卓啊,是她的三哥,见过她最丑的样子,知道她最糗的傻事,逗她笑陪她闹,真心把她当亲妹妹来疼的三哥啊,如今他就在她的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呢?即使那一把轮椅是骗她的,可只要他的腿是好好地,她巴不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为了惩罚她胡闹而开的的玩笑。
也许是真的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肖想的手无意识地从沙发上滑落,悄悄伸向近在咫尺的那条右腿。
“想想。”头顶一声长叹,一只手从上面伸了下来,挡住了正准备掀开裤管一探究竟的那只手。
没能达到目的的肖想不甘心地抬起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钟清卓望着坐在地上一点形象也没有的肖想,她抬着头倔强地望着他,眼睛里折射出固执的光芒,这种为了一件事情誓不罢休的神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刻在他的心里时时拿出来重温,曾经他以为再也不可能亲眼看到了,可是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为了他的双腿,执着地要知道真相。他告诉心里等得已经丧失希望的那个自己,这一刻的想想就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不会远离。
“这双腿八年多前查出了骨肿瘤,是良性的,左腿一个,右腿两个,都长在关节处,动手术摘除后行走就不太方便了,平地上走几步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天气变化时容易疼。我听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雨,所以才执意要来你这里,疼痛过后会有几个小时我不能动弹,身边没人不行,今晚怕是要麻烦你了。”
这样冷静的叙述,讲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肖想又要去掀裤管,还是被拦住了:“想想,手术留下了几道伤疤,很难看,你不要看。”
肖想忍不住要直起腰来反驳,却蓦然看见那一双墨一样黑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哀求。即使再亲密的人,也会有不想让对方看见的狼狈吧,何况他们分隔已久,太过执拗反而可能会给他带来伤害,想到这里她终于收回了手。
趴在沙发上沉默了许久,肖想终于瓮声瓮气地问道:“是我高中复读的那一年吧,那年的六月八号下午,我高考结束出来你在校门口等我,我没跟你说几句话就跑了。”
“嗯,那是我动手术的前一天,我想再去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几班,只好站在校门口等,居然真让我等到了。”
简短的对话之后是莫名的安静,一个想起当时的情景后悔地直想捶胸顿足,一个淡定地坐在那里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肖想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高考连重本线都没达到,就在那个郁郁寡欢的暑假里她见到了袁星宇,他说他去了外地读高中,具体的地点却始终没有告诉她,之后什么都没说就又消失了。
第二年复读,死了心的肖想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奋战了一年,两天的考试过程异常地顺利,走出考场时她只觉得扬眉吐气,带着满心的志得意满刚冲出了校门就见到了钟清卓。事到如今她已经想不起,当时究竟是什么心理作祟,让她能无视掉专程赶去关心她的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同学踏上回家的车,甚至都不曾问过本可以同路的他要不要一起回。
他怎么可能会没有怨言呢?即使现在什么都不说也不代表就不计较那时的冷落吧?想到这里肖想觉得此时的安静简直让她如坐针毡,真是让人无法忍受了:“你饿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说完按着沙发准备站起来。
还是刚才拦住她的那只手,又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我不饿,你要也不饿的话坐上来陪我说说话吧。”
“哦!”别无选择地乖乖坐了上去。
“听二哥说遇到你的时候你还有个朋友在,你是刚好和朋友约在那里谈事情吗?”
袁星宇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怎么没见你们私下说过什么话?听到这个话题的一瞬间肖想的脑子里就冒出来这个想法。
如果他不提她都要忘了当时的场景有多么诡异和尴尬,大家都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谁会不知道那样的环境和告别时的对话意味着什么,更别说那个脑子构造和别人不一样的相亲对象没给她付的那十五元咖啡钱还是眼前的钟清卓给付的。袁星宇你真是个八婆,自己知道就行了还跟别人说,这下让她怎么回答?要实话实说吗?
内心挣扎良久也没个定论,对面的人目光灼灼,肖想在重压之下只好开口:“嗯,就是我小姨介绍的一个朋友,今天第一次见面。”
说得虽然委婉但是也够清楚了吧?求求你不要再问下去了。没胆子抬头看清审判官的表情,被审判的人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祈求。
那可是她的伤疤啊,有哪个姑娘出去相亲能连顿饭也没吃上一口,最后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同一杯没付钱的咖啡一起扔在那里,这要是传出去了她还能见人吗?
介绍的朋友?
还真让他猜对了,其实当时袁星宇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什么,只是在付账时服务生说还有一杯咖啡钱,是和他们一起的一位小姐的,他一路上都在想肖想是和谁一起去喝的咖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直觉总觉得是个男人,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只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极品男人,居然连杯最廉价的咖啡都不肯请,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火冒三丈。
转念想起当时他走到站着的肖想身边时看到她面前杯子里的咖啡像是没动过的样子,没喝就好,因此释然的钟清卓看着满脸尴尬的肖想终于大发慈悲:“哦,原来是这样。想想会做什么饭?”
本来这个问题到这里为止结束正好,可谓是皆大欢喜,只除了在肖想一只脚跨进厨房的那一刻,后面冒出来的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想想还真是长大了,都会自己跑去相亲了。”
她都要二十七了能不长大吗?再说她不出去相亲难道准备当一辈子老姑婆吗?肖想一边回味着那句话一边悲催地挥动着菜刀,中午饿到现在,刚才又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和脑力,心不在焉的刀下切出来土豆丝没有最粗,只有更粗,一根一根极有规律地在案板上排好了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