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回:逃兵燹丁郎弄瓦,应官邀唐瑀开方(1 / 1)
第一回:逃兵燹丁郎弄瓦,应官邀唐瑀开方
诗云:
云沉压地鸟飞空,胡马雷霆寇大同。
骨冢环山随雪白,血河漫野映天红。
三朝渐息关中乱,五伐终成塞外功。
怎奈英名无后继,子孙偏学白头翁。
明永乐二十二年正月,蒙古鞑靼首领阿鲁台进犯边关。铁骑所到之处,遍地尸骨,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只见沙尘之中,一队人马自北向南,投山西大同而来。又听得马蹄声十分急促,显然是为了逃避兵燹。为首乃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穿一身深红夹黑的长袍,大目浓眉,两腮及下巴蓄着短须,腰间配一把剑,傍身御敌之用。旁边有一匹同样急速奔驰的马,上面坐着一位妇人,也是年约三十岁左右,身穿紫靛色长袍。尽管一路上难免沙尘扑面,但仍掩不住她唇红齿白的娟美容颜。惟独两眉一直紧锁,原来该妇人恰逢六甲在身,还得策马飞奔赶路,身体自然感觉不适。紧跟在他俩后面,乃是其家仆十数人。
男人的马不知不觉地越跑越快,妇人逐渐和他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妇人突然大声对前方的男人喊道:“夫君,先停下休息一下吧。妾身觉得肚子好痛啊!”
男人听毕,立刻拉住缰绳,随后的十几匹马也停了下来。
此人姓丁,名长风,祖籍山东济阳。父辈起从商,于关外做生意买卖。紫袍妇人是他的妻子,姓郑名水柔。
郑水柔两眉深锁,痛苦不堪地对丁长风说:“夫君,妾身肚子痛得厉害,走不动了!”
丁长风将妻子从马上接下来,突然摸到她裤管,触到一把黏糊的东西,定神一看,竟然是鲜血!
“不得了啦!”站在一旁的妻弟郑安道:“姐夫,看来姐要生小孩啦!”
这一话,吓得丁长风茫然失措。现在兵荒马乱,蒙古人眼看就杀到大同这儿来,然而女子分娩之事,谁也阻止不来。正愁间,一匹马正向他们这边走来。马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与丁长风夫妇年纪相仿,也是三十岁左右。其中女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正甜睡在襁褓之中。
那匹马越走越近,丁长风绷紧了心弦,右手不自觉地握住腰间的佩剑。突然,马上的男人喊道:“需要帮忙吗?”说完,他纵身跳下马,朝丁长风走过来。丁长风见状,倏然站立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男人:中等身材,两眼炯炯有神,唇上留着一抹浓密的胡须,显得气宇不凡,并没有给人“来者不善”的感觉。
两人相距不足十步时,那男人有礼地作了揖,对丁长风说道:“我是大夫,身后那位应该是尊夫人吧。”丁长风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男人继续问:“尊夫人看来抱恙,能让在下切一下脉吗?”
丁长风道:“内子有了身孕,可能即将临盆。请大夫帮内子察看一下细节。在下不胜感激!”
男人笑了笑,回身对马上的女人说道:“夫人,你也下来看看吧。”那女人下了马,对丁长风行了个礼,说道:“一会儿为尊夫人诊病时,麻烦帮忙照料一下小女。”
丁长风连忙答道:“二位放心,此举一定!”
只见这男人撂起郑水柔的衣袖,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按于郑水柔左手关口处,不一会儿,又见她下身正渗出血水,不禁眉头一皱,对丁长风说:“确实如兄台所言,尊夫人她要生小孩了。”
丁长风心急如焚,埋怨道:儿啊,儿啊,你怎么早不出生迟不出生,偏偏要挑在这个兵荒马乱,举家逃亡的时候才出生呢?
男人说道:“这里风沙太大,不能为尊夫人接生。”
丁长风一听到“接生”二字,立时噤若寒蝉,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男人猜出丁长风的心事,两边嘴角微微向上挑了一下,笑道:“兄台放心,在下夫妻二人都懂医理。此外,小女也是在下亲自接生的。当时我一人操持,也能忙得过来,更何况现在还有内子为尊夫人当‘稳婆’,兄台可以放一万个心。”
“这个……”丁长风的话刚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那男人厉声说道:“为医者济世救人,天职所在也,因此尊夫人的事在下绝不能不管,而且再不为她接生,很可能母婴不保,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丁长风听了又羞又愧。
“那边两里路远有一座庙,和尚们因为逃命,现在里面已经没人。”男人用手指着他刚才来的那个方向。“我夫妻二人先前往那儿打点一下,兄台护送尊夫人随后到来。尊夫人临盆在即,这里风大,记得先为她加件厚衣。”说罢,从丁长风家仆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一同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庙宇方向前进。
丁长风满腔踌躇,可这男人的确说对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声和处境——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沿着男人指引的方向,丁长风一干人很快就找到那间庙宇。刚一进门,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原来是那男人在庙里薰了醋。
男人看见丁长风他们来了,便说道:“请兄台先将尊夫人抱进帐子里,然后你们全部人到外面回避一下。” 于是,丁长风照男人的吩咐,抱起郑水柔,放在帐幔内事先摆好的一块木板上。他轻轻地吻了一下郑水柔的额头,安慰道:“夫人,你忍耐一下,我们的孩子很快就会出生了。”郑水柔额上的汗珠如黄豆般大,下唇因为要强忍剧痛,被上牙紧紧咬住,皮已经有点儿被咬破了。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这时,男人突然拔出腰间的一把利剑,朝着一尊佛像的头砍过去。“晃铛”一声,佛像的脑袋应声落地。丁长风感到莫名其妙。男人道:“你们出去拾个柴火,然后用这个东西烧一锅开水,待会儿我要用。”原来佛像是空心的,把佛像的脑袋倒过来,却可以变成一只盛水的锅。丁长风看到这里,又突然犹豫起来,一言不发。
男人有点不耐烦了,叫道:“佛祖慈悲为怀,救人为乐,此时此刻,即使佛祖当即显圣,也不会怪罪。况且砍佛头的人是我,兄台还磨蹭什么?”丁长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照办。
且说众人在帐外守候。约莫经过两个时辰,帐子里开始传出婴孩的哭声,丁长风、郑安等听见,顿时喜上眉梢,欢喜若狂。少顷,那夫妇二人从帐里走出来,笑着对丁长风道:“恭贺兄台新添弄瓦之喜。那闺女长得与尊夫人百般神似,长大后必为倾国倾城的美女。”
丁长风听毕,眼泪立时夺眶而出,双膝一屈,“扑”的一声跪倒在地,泣道:“在下丁长风,感谢两位神医对内子及小女的救命之恩。在下驽钝,一直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日后就算在下肝脑涂地,定当相报今日的大恩大德。”
那男人连忙扶起丁长风,道:“不要客气。说来惭愧,在下也未介绍自己。敝姓秦,名铁心。这位是我夫人越氏。”言毕,拉住丁长风的手到一边坐下,继续说道:“刚才在下一时情急,可能说话时有得失之处,还请丁兄不要见怪。”
丁长风当即拱手道:“救命之命,尚未有报,哪敢有见怪之处呢?”
“丁兄怎么还在寒暄啊?”秦铁心一下打断他的话,“丁兄刚为人父,还不快去见见女儿?”
丁长风一拍脑袋,连说“是啊是啊”,便急忙冲进帐内。众家仆也想进去凑凑热闹,秦铁心用手拦住,道:“产妇刚刚分娩,他是丈夫,进去看看是在所难免的。你们还是先在外面等等吧。”众人告退。
一会儿,丁长风面带笑容地从帐里走出来。恰恰这个时候,秦铁心却叹了一口气。丁长风连忙问道:“秦兄何故叹气?”
秦铁心回答道:“蒙古人自□□入关后,虽然表面上不再踏足中原,其实他们的狼子野心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今番阿鲁台又再扰乱边境,我和内子都是逼于无奈才举家逃亡的。”
丁长风问:“丁某父辈都在这里做生意,近年也被蒙古人接二连三地骚扰,现在只能往南方迁徙了。秦兄你是大夫而非生意人,何故也在边境这里居住呢?”
秦铁心答道:“丁兄有所不知,想当初我夫妇二人志同道合,凭着大家都有一颗治病救人的心,才结成鸳侣。但近年来中原由于天灾人祸,多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怪病。我们翻了不少前人的医书,冥思苦想,才知道这些病是与蒙古人密切相关的。”说到这里,秦铁心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可能是连日赶路加上刚才的劳累所致。
丁长风听得正意兴味浓,连忙追问道:“秦兄此话何解?小弟虽然对医理不甚了解,但也愿闻其详。”
秦铁心补充道:“当年蒙古人灭宋后,将中土许多农田变为牧地,从而牛马数量也一下子增多。它们身上某些病也能传染给人。但这些能让人和牛马互相传染的怪病、杂病,却极少在蒙古人身上出现。因为蒙古人的饮食习惯与我们中原人不同。此外,蒙古也有进食滋补药材的习惯。边塞之地有许多珍贵的野生草药,而在中原却没有,所以我们夫妇二人就来到这里遍寻草药,同时也弄清楚蒙古人强身健体的妙方,有朝一日,为我中原人士所用。”
丁长风听毕,感慨道:“秦兄真是再世华佗。之前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对秦兄医术多番狐疑,小弟在此再作赔罪。”说完,便两手相拱。
秦铁心道:“礼多则疏,丁兄毋须客气。在下有两句话想对丁兄说。”
“秦兄但说无妨,你的金石良言,小弟定当记取!”
“那在下也不妨直言了。”秦铁心的脸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其一,丁夫人方才失血过多,如今身体极度虚弱,一定要多加休息,切忌劳碌。”
丁长风回答道:“秦兄的话,小弟刻在心底。未知其二是……”
秦铁心沉吟半晌,慢慢转过身子,背对着丁长风说道:“在下一向心直口快,所以希望丁兄不要生气。在下觉得丁兄处事有时过于优柔寡断。男儿汉顶天立地,做事应该刚猛果敢,该作决定的时候,不能有半点犹疑,否则可能会痛失眼前的一切。”
丁长风明白秦铁心的话是什么意思,听着听着,心跳得越来越快,两颊也因为感到惭愧而呼呼发热。
秦铁心见自己话说过头了,连忙赔礼道:“丁兄不必把秦某的话记在心上,就恕秦某刚才多言了。”
“不,”丁长风打断了他的话,“秦兄所言甚是,不必自责。该自责的应该是我。”
秦铁心拉起他的手道:“丁兄,我有要事在身,刚才看见丁夫人身体不对劲,才与内子前来相助。如今事已办妥,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说完,再对丁长风拱手作揖,夫妻二人便告别丁长风众人,抱起女儿,登马而去。
丁长风现在的心情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不仅是因为自己刚刚做了父亲,更是因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竟然出门遇贵人。
站在一旁的郑安道:“大家一直赶路,都很累了。不如借此和尚庙休息一会儿。”丁长风表示同意。于是众人纷纷倒地而睡,毕竟大家都已疲惫不堪。
丁长风独自推开帐幔,见郑水柔和女儿已经睡着。看着她们母女平安,丁长见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带着一丝微笑,他挨在木板旁边,悄然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庙外传来阵阵号角声和人马声。众人被这些嘈杂声惊醒,第一反应就是蒙古兵又杀到了。郑安不作顾虑,立刻冲进帐幔里推醒丁长风及郑水柔。两人惊恐不已,郑水柔竟一下子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痛楚,动作利索地披上紫袍,抱起女儿,就往门外冲。丁长风紧跟其后,也奔了出去。
先前一路上的劳累,现在逼着丁长风等人一一抛诸脑后。甫一上马,就只懂向南飞奔。可怜郑水柔怀中的婴孩,全然不知世途险恶,如今父母不但无家可归,而且更不知前方是生是死。她撅着小嘴,竟呼呼然睡个不醒。
一路上,郑水柔的马走得越来越慢,其他人的马都超过她了。丁长风冲着郑安大呼:“你们先走,我回头去看看你姐,待会儿会追上你们的。”言毕,刻意收紧缰绳,放慢脚步等郑水柔。但见郑水柔的马从后面蹀躞而来,与丁长风相隔不足十步时,突然双膝向前一屈,跪倒地上。马上的郑水柔随即摔了下来,幸好怀中婴儿抱得甚紧,未有损伤。那匹马已经一口气行了一天的路,倒地以后略微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丁长风正欲跳下马看看妻子如何,却被郑水柔一声叫住:“夫君不要下马。”
她搂紧婴儿,从地上慢慢爬起,走近丁长风身边。丁长风关切问道:“夫人,你没有摔着吧。”郑水柔正想回答,突然眼珠停了下来,望着前方。
“看!”
丁长风回过头。
“前面……有一道……悬崖,有……七……八丈宽。”郑水柔说话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着。
丁长风茫然了:坐下的马已经累得半死不活,还有力跳过这道悬崖吗?万一跳不过,则会掉进万丈深渊!
“夫君,”郑水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抱住孩子!”说完,朝丁长风递过手中的婴儿,又将身上所披紫袍脱下,拔下头上发簪,将紫袍划开,把撕下的布绑成一条背带。
“妾身……很累,夫君……帮我……背一下孩子。”郑水柔一边说一边把婴儿和背带交给丁长风,让他绑在身上。
丁长风看着怀中娇小的女儿,又见虚弱的妻子在有气无力地说话,心像被一把尖刀穿刺而过。想到妻子刚刚为自己诞下孩儿,却来不及休息一下,又要和自己继续奔命,试问有哪个当丈夫的不痛心呢?
他把女儿牢牢地系在胸前,正想拉起郑水柔的手上自己那匹马。突然,郑水柔手上的发簪狠狠地刺在马屁股上。马受到突如其来的刺痛,立即大声嘶叫,向着悬崖狂飙。丁长风还未反应过来,惊得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搂紧女儿。只听见耳边的风声霎时急促起来,两边的景物亦骤然迷糊。接着是两脚乃至整个身子感觉不到马在地面上奔跑时的颠簸。一眨眼工夫,那马负着丁长风父女竟然跃过了悬崖。
惊魂未定的丁长风不相信这一事实,可回头一望,妻子已处在离自己七八丈远的悬崖的另一端。这时的他,才看见妻子下身已经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的眼睛噙满泪水。
“妾身失血过多,活不了了。”
“不,我回来接你过去。”说完,丁长风下马将女儿解下,企图跃马过崖来救郑水柔。
“不要,夫君……不要……”
但丁长风未予理会,咬紧牙关准备策马。
“夫君——”郑水柔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手中发簪往自己胸前狠狠一扎,顿时鲜血喷涌而出。丁长风惊呼:“夫人……”
“不要过来!”郑水柔的声音变小了,“你再过来,妾身立即用发簪自尽。”
这一着,逼得丁长风不敢动一分一寸。他的声音被灌进喉咙的泪水冲哑了:“夫人,这又何必呢?”
郑水柔答道:“妾身不想拖累你们。夫君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让她长大成人。快走吧,蒙古兵快要追上来,不要再磨蹭了。”
丁长风听见“磨蹭”一词,突然想起秦铁心走之前对他说的话。然而眼前又岂能扔下自己的妻子不管?
郑水柔见他犹豫不决,便站了起来,身子一歪一歪地走到悬崖边。这时,一阵风夹着泥沙吹来,模糊了两人的视野。沙子刮到脸颊上,与眼泪和在一起,牢牢地粘在上面。她缓缓地提起双手,丁长风也将自己的手提起,手与手之间虽然相隔了一道悬崖,却好像已经连在一起。
“夫君,但愿我们……”她的声音停了一下。
“来生……再作……夫妻……”她合上眼睛,整个人向前一斜,纵身落入悬崖。
“夫人——”丁长风像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整个悬崖上不时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双手抱头,眼泪如决堤之水,旋即浸润了衣袖。他回过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女儿,看看那条用紫袍的布做成的背带,顿时涌起一腔悲痛,像埋在胸中的炸药,将心炸得彻底粉碎。
“呜——”远方又响起蒙古军的号角声。丁长风这才从悲痛中稍稍醒过头来。如果还不赶快离开这里,蒙古大军一到,他和女儿将性命不保。于是,他强忍悲痛,迅速把女儿系在胸前,两腿一夹马腹,向南奔去。
南面是一条下山的路,丁长风走着走着,身后的号角声渐渐变小,直至最后完全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缓的马蹄声。他向四周张望,只见在他左前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被转角处的山石挡住。他正欲拔剑迎敌,却又止住了。他想:如果是蒙古兵追来,马蹄声应该是急促的而非轻缓的,想必这些战马已经跑累了;此外,马铃铛的声音十分熟悉,有可能是自己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果然,几匹马渐渐从转角处走出来,马上的人,正是郑安等人。
郑安一见姐夫,快马奔来问道:“姐夫没事吧,姐呢?”
一听到这话,丁长风再度泪如泉涌,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一告诉郑安。郑安听毕,禁不住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两人心情稍微平复一些。丁长风便问郑安,为何只剩下几个人。
郑安回答:“刚才我们在前方奔走,见有一道悬崖拦住去路。显然,不过此崖,就没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一起策马跃过悬崖。但有几位家丁的马已经筋疲力尽了,结果连人带马摔到悬崖下面,想必是凶多吉少了。”丁长风闻罢感触不已。
郑安又道:“姐夫,趁外甥女熟睡未醒,快点赶路,到前面的城镇里落脚。这里连个村落都没有,万一孩子醒来饿肚子了,想找个奶妈也难啊。”丁长风明知现在人困马饥,再强行赶路,人和马都会受不了。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迫使他只能这样选择,唯有听从郑安的意见。
路上,丁长风看见旁边有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得见水底的沙石。本来是一个景致如画的地方,但对于一个疲于奔命的人来说,这风景何美之有?突然,一阵风沙卷来,沙子飞入丁长风眼里。他急忙用手揉眼,结果使力过大,把背带上的一块碎布弄断了。断布随风飞扬,飘落小溪之中。他很想下马到水里捡回那块碎布——这是爱妻衣服上的布,可一旦这样做,自己就会掉队,无奈之下,看着小布块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睡在怀中的女儿,小手轻微动了一下。
丁长风想起还没给女儿取名字,于是突发其想,以眼前景物为之命名,曰:丁溪。
让女儿的名字,永远记住刚才那一块碎布,永远记往这个美丽的地方,尽管在它之前,是硝烟、是流血,还有生离死别。
就这样,这队人马渐渐向着南方消失了。
永乐二十二年中,明成祖出兵讨伐阿鲁台。比及边关时,阿鲁台已远遁。明军粮食日渐匮乏,成祖下令班师。南归途中,成祖驾崩于榆木川。永乐之后,仁、宣两帝励精图治,明国力较之前有所强盛,但官场却逐渐走向腐败。
却说明英宗正统年间,中原河南有一小县名曰密县,当时是一个繁华的地方。文人骚客,歌姬舞伎,尽此云集。
密县县衙不远处,有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年,每天竖起招牌,上书“杏林泽世”四个大字,为老百姓看病,每次只收三文钱的诊金。这少年名字叫唐瑀,父亲本为名医,可惜早逝,家中遗下妻、子二人——子即唐瑀也。唐瑀的母亲梅氏虽然不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但也知书识礼。她常常以孔孟之道,教育唐瑀要宽厚待人,多行善事。而唐瑀本人也是个孝子,时时聆取母亲的教诲。由于他品德高尚,医术也可圈可点,所以在密县的老百姓心目中,是一个颇有口碑的好少年。
一天,唐瑀如常开诊,为老百姓看病。午后,有几个衙差来到面前,二话不说就动手撵开一位正在让唐瑀问诊的老婆婆。唐瑀见官差样子凶狠,心里有点怕。然而想到他们竟然对一个老婆婆动粗,又委实看不过眼。衙差们个个手持兵器,他知道硬碰不得,遂暂且忍气吞声,静观其变。其中一个衙差指着他道:“你是唐瑀么?”
唐瑀冷冷地答道:“几位官爷,草民正是唐瑀,不知道找草民所为何事?”
那个衙差马上改掉脸上粗野的表情,换上一副笑容,道:“小唐大夫,我们大人想请你帮忙看个诊。”
唐瑀心想:这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既然大人有用得上草民的地方,草民一定尽力,但是……”唐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另一个衙差叫道:“有什么好‘但是’的,难道怕我们大人不给你诊金不成?”
唐瑀连忙道:“官爷请别误会,只是草民正在给这位老婆婆诊症。刚给切脉,官爷就来了。可否先让草民帮这位老婆婆诊症完毕,再随官爷到大人那儿去?”
衙差听完,露出狡黠的笑容,唬道:“喂,小子。不要以为刚才大爷俺叫你一声‘唐大夫’,你就把尾巴翘到玉皇大帝那儿去了。你是什么人,敢叫咱们大人等你?你不怕……”说着,把身子贴近唐瑀,用手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这……”唐瑀正欲争辩,另一个衙差立刻拔出大刀,用刀尖指着他的脸吼道:“大哥,还跟这混球说什么道理,他要是再耍花招,就押他回大牢,看还敢不敢翘尾巴!”
这时,一旁的老婆婆急忙拉住唐瑀的手,向着衙差赔罪道:“官爷不要生气!官爷不要生气!老太婆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不敢妨碍唐大夫给你们大人看诊。请官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怪老太婆刚才多有得罪。”接着又转过身小声对唐瑀道:“唐大夫,官衙里的人得罪不了,快随他们去吧。你的一番好意,老太婆心领了。”说完,又不住地向唐瑀挤眼神,叫他跟衙差走。
唐瑀见事已至此,只好告别老婆婆,随着衙差来到衙门正厅。其时,县令赵宝棠正坐在交椅上,一看见唐瑀来了,脸色即刻严肃起来。
唐瑀脆下拜道:“草民唐瑀叩见大人。”
“平身!本官听闻你医术精湛,在本县颇有名声,而且诊金又收得便宜,今日正想见识一下。”
“大人过奖了,医术精湛,真是愧不敢当啊!”唐瑀心想:所谓“见识一下”,其实是想找我看诊,又想赖我诊金吧。他进而问道:“未知大人想让草民为谁看病呢?”
“好——”赵宝棠以手掌击案道,“内子刚刚诞下一女。但身体一直虚弱而不见好转,想让唐大夫你看一看,能不能开个药方,让内子进补一下身体?”
唐瑀应道:“有劳大人引见。”
进入内堂,赵宝棠妻子申氏见丈夫一干人等进来,连忙请礼。
唐瑀给申氏把过脉,又看过面色和舌苔,便对赵宝棠道:“大人,尊夫人产后身体略有气血之虚,只消几剂补益之药调理一下,身体就可以逐渐恢复了。”言毕,从随身布囊中取出纸笔墨,徐徐写下药方。
忽然,有衙差自门外进来禀告,谓赵宝棠的大舅爷及其儿子到来省亲,顺便想见见外甥女的模样云云,现正在堂外等候。赵宝棠听罢满心欢喜,立即命令衙差速请。不一会儿,两人被引至内堂。
赵宝棠的大舅爷姓申名琰,儿子叫申子逵。两父子藉着有些钱财,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自从申琰的妹妹申玉玖嫁给赵宝棠以后,申琰就一直想举家搬到密县,乘机攀龙附凤,从妹夫身上捞取好处。恰好,申氏父子二人也懂得医理,在别处开过医馆。
与赵宝棠寒暄几句后,申琰马上注意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唐瑀。他瞧得唐瑀一身布衣打扮,心想:衙门内堂怎么会有这等人在?他走到唐瑀身边,看见纸上的药名,便回头问赵宝棠:“妹夫大人,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赵宝棠摇了摇头,道:“玉玖刚刚生完小孩,想请个大夫开几贴补益之药,补补身子罢了。”
“哦——”申琰故意把声音拖长,轻蔑地说道:“我说妹夫大人,这江湖上的庸医可不能轻易相信哦。”
唐瑀听着这话格外扎心。他停下笔,抬起头打量一下这个说话嚣张的人:大而圆的脸,眉淡眼小,前额上的发线故意梳得特别靠后,整个额头光亮亮的像一面镜子。在他厚厚的嘴唇周围,留了一圈鼠须。申琰的头总是微微向上翘,眼珠子也跟着翘起来。平视而看,会觉得他“有眼无珠”。
这时,站在一旁的申子逵也忍不住走到唐瑀跟前,一手夺过药方,看完后哈哈大笑道:“爹,这等江湖庸医,给姑姑开补益药,竟然连主药人参都没有!”言罢,连唐瑀手里的笔也夺过来,自己去改药方。赵宝棠旋即嗔视唐瑀。
唐瑀不服气,道:“容大人听草民申辩。刚才我为尊夫人把过脉。夫人的脉象细、迟且代,乃血少气虚之症。人参虽然可以大补气血,但也应该因时而用。夫人身体暂时不适宜进补人参,以免虚不受补。党参本身也是补益类的药,它的药力要比人参缓和一些。如果要为赵夫人进补,起先的几服药应该以党参代替人参,待气血双虚的症状有所改善后,再以人参作为主药,才能达到好的补益效果。草民依理断症,从不滥用药物,万望大人明察。”
申琰听了唐瑀的话,两手紧紧握住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一心在改药方的申子逵并没有听见唐瑀的话,仍然得意洋洋地写着他所想的药方。
赵宝棠被他们三个人的言语、表情给搞糊涂了,时而看看申琰,时而又望望唐瑀。可申琰一言不发,唐瑀气定神闲,他就更加着急了。
唐瑀见申子逵抢了自己的药方,又不敢向他要回,唯有掏出另一支笔,重新再写一张药方。恰好,他和申子逵同时写好药方,一起递到赵宝棠面前。赵宝棠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没敢去接任何一张药方。他暗忖道:唐瑀是密县有名的大夫,而大舅爷父子的医术有多高明,自己没见识过,唐瑀的药方应该可信一点;可要是接了唐瑀的药方,岂不是得罪了大舅爷?他想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申子逵干脆来粗的,一手推开唐瑀。唐瑀没想到他会来此一着,反应不及跌倒地上。他心里乱作一团:本来好端端地为赵大人看病,现在却得罪了他家的亲戚,这回该怎么收场?
幸好,赵宝棠开口打破僵局,说道:“唐大夫,你还是先退下吧。本官的大舅爷也是名医,且医术远远在你之上。你还是不要在这里班门弄斧了。你若是识趣,马上离开这里,刚才不懂装懂,胡乱开药之事,本官暂不追究。”
唐瑀这下子有口难辩,只得悻悻然离开,连诊金都不敢过问。
且说这个申琰,平时都说话粗声大气,做事我行我素,赵宝棠早在与其妹成亲之前,已经忌他三分。赵宝棠见申琰怒气未消,立刻换个话题,问道:“大舅爷远道而来,想必已经十分劳累了。不如先到府中休息一下,顺便见见你的外甥女呗。”说完,逼着自己挤出一副笑容。
申琰道:“实不相瞒,此次我们来这里,是想请妹夫你帮一个忙。”
赵宝棠连忙寒暄道:“哪里哪里!你我之间还有请求不请求这般客气?有事尽管说吧!”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那我直说了,”申琰故意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夫想在你们密县城这里也开一家医馆。有劳妹夫你帮忙找个风水好的地方。”
赵宝棠深感为难,沉吟不语。他心里一直想着:这个凶巴巴的大舅爷搬到我的县城来,以后有事没事都会找我麻烦。这下可糟了!
申琰见状,厉声说道:“行医济世是我一生的抱负。你们诺大一个县城,竟然连一间像样的医馆都没有。难道不应该开上那么一家两家吗?”
赵宝棠忙说:“那倒是!那倒是!”
“所以——”申琰故意把目光扫向赵宝棠身上,“辟地建馆之事,就真的有劳妹夫——大人你了。”
申琰这只棘手的凤梨,真叫赵宝棠抓了手疼。他暂时不想为了这件事和申琰争持下去,于是又故意岔开话题。
“呵呵呵,差点忘了一件事。还是你姑姑的病要紧一些。”他这话是冲着申子逵说的,“好侄子,先把你的药方给姑丈,我让人去拿了药,煎给你姑姑吃了。”
申子逵高兴死了,忙将自己写的药方交给赵宝棠。哪知申琰突然斥道:“逵儿,马上把药方里的人参改成党参!”
“爹,你这是干什么呀?”申子逵一下子蒙了头。
申琰吼道:“不学无术,还装什么蒜?想害死你姑姑不成?这药方你改还是不改?”申琰的怒眼,每说一句话,就向申子逵瞪一下。
申子逵害怕父亲再发火,只好照做。刚才申琰那一吼,吓得赵宝棠的心 “怦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一阵红一阵热,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用缓慢而断续的声音对申琰说道:“找……找地方……开医馆的事,包……包在我身上吧。”
这一天晚上,赵宝棠在床上翻开覆去,睡不着觉。
却说唐瑀一天里头连续被几个人欺负,心里很不好受。第二天,他照常在县衙附近开诊。不久看见几个衙差与申子逵一道,冲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家大吼大叫。旁边还伴着几个不认识的人,大概是申子逵的家奴,个个张着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
唐瑀之前领教过这些恶人的凶狠,不敢多管闲事,便一边给病人看诊,一边竖起耳朵在听。
且听得一个衙差大声嚷道:“我们大人有令,命你们马上搬离这里。大人已经在城西给你们找了一块地方,帮你们重新盖个房子。”
其中一个老人家哀求道:“我说官爷啊,咱们祖孙几代都住这里,这间祖屋可是祖宗留给咱们子孙后代的,迁不了啊!”
衙差大发雷霆,一把抓住老人的胸口,厉声道:“大人说要搬的,哪能容得你说不搬!”
旁边的老妇人哀求道:“官爷,民妇当是求你了,求你替咱们向大人讲几句好话,不要赶咱俩离开这里!城西离这儿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每天要跑这么远到这里的市集卖菜,叫咱俩这副老骨头怎么受得了啊!民妇与丈夫就仅有一个儿子,早些年出兵打仗又战死沙场……咱这老命真苦哇……”老妇人被泪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衙差冷笑道:“我说老太婆,你也太不识趣了。我们大人给你们盖房子的那块地,比这里大一倍多,你们俩都没多少日子了,不赶快图个好享受,还死呆在这里干嘛呢?”
两个老人无言以对,拉住衙差的衣服,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在伏在地上磕头。衙差推开他们,将屋子的大门用大锁锁上,贴上封条。两个老人见状,哭声就更加悲恸了。路上不少行人都围在那儿看,个个都知道这是官府在办事,没有谁敢哼声。
唐瑀看得心里恼火,心想:这官府真是无良,连衣服也不让人家收拾一下,说搬就搬,叫人家老两口今晚怎么过?还有这个混账赵宝棠,人家儿子为国捐躯,竟然一点体恤之心都没有,亏我昨天还帮他老婆看病。怎么天底下老是有这种狗官?想到这里,唐瑀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晃铛!”一下清脆的摔杯子声音,教唐瑀怔了一下。循声望去,原来是从不远处一家面馆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