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坐在临江市第二中学高一九班后排的周蓝图,正对着一道数学题,苦思无解。同桌是位小个子男生,高一年级组第一名,大名鼎鼎“天才蜈蚣”。此刻他推推眼镜问:
“我给你讲讲?”
蓝图忙说:“求之不得。”
吴恭清清嗓子,慢条斯理讲解起来,丝毫不理周遭男生艳羡的目光。只有在此刻,他才体会到那种有别于登上红字学习榜的骄傲。
女生不屑地鼻哼:“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学习还不是倒数。”
周蓝图功课很差,尤其英语和理科。当初子康没有教过这些。比如几何,太立体不好理解,英语也只会写口语,读写完全门外汉,可她依照年龄,硬是选择了进入高中跟班学习。
社会上的好人真多。那日陶阿慧疯了一般说有人愿意捐献眼珠可以做手术,蓝图还只是“哦”了一声作答。从小她就学会不要对任何事抱有太大期望,因为最终失望,如若违背,必然遭受更剧的痛苦。
等待子康就是。
所以她只是木然听从安排,木然进了手术室,木然等着医生揭开她眼前的纱布,然后她就看见了阳光,再然后她还看见了月亮,她能看见一切所有她不敢想象的东西。
花是这样的,云是那样的,风是没有形状的,阳光也是托不住的……太多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切是那样新奇!蓝图应接不暇。
她贪婪看大街上人流,公交车,散步的老人,随地大小便的婴童,采蜜的黄蜂,沾满灰尘的法桐叶……
呵!原来,世上事物轮廓形状,竟这般具体这般美的失常。
现在她已趋于平静。就像自己的手脚一般平常。她有时努力提醒自己要继续保持激动的心情,可是做不到。
她从未奢望过可以看见,直到认识子康。她有着那么强大的自卑,她想,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她一定勇敢地踮起脚尖去吻子康的脸。而她从来不敢。也不是不敢,是不能。她甚至怕找不到他的脸在哪里。
现在她能看到那么多东西,却没有看到子康。他再也没有出现。
蓝图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不论自己多么高兴,都很难达到一个程度,如果高兴最高境界是十,那么她只能到七,再也上不去。
她还是一如既往等待子康,尽管他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她不知道如果不等待子康,活着,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问过医生,是谁捐了角膜给她,医生回答自愿捐助,一个不希望被知道姓名的人。她没有再追问。
周三儿说上天对她格外的偏爱,陶阿慧心中却总有隐忧:“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给蓝图好像太多了,不知要取走什么东西。
蓝图来不及思考这些,社会上的好人帮她办妥了入学事宜,并且跟在已经开学许久的高一年级,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还好,一到数理英语,她就变成了傻子。
学校里的好人把吴恭调成她的同桌,常不计回报为她讲解。可是底子太差太差,往往在他满头大汗时她还是一头雾水。吴恭决定在课外帮蓝图从小学开始补习。
“英语有那么差吗?”檀子安听完管家的汇报,拧紧眉说道。管家躬身听候,试探地问:“要不,再让吴恭帮忙补英语?”
子安摆摆手。吴恭是聪明的孩子,他若不是家贫,怎么肯舍了自己宝贵的时间为她补习?不过他也确实聪明,开出的价码足矣使他轻松无忧念完大学。子安听过他的口语,是标准书面派,单词语法句型学的好,口语像个来自乡下的土包子。
管家又说:“若不成,再安排一个英语好的学生为她……”
“成伯,那样太招摇,怕是会引起同学们的嫉妒心,而且像吴恭那么聪明的孩子毕竟少数。”子安又否决。
他心中已有主意。
蓝图不喜欢学习,因为太过艰难,你是还要努力。相对那些对着试卷神情自若的同学,她像个猿人来到人间。女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梦想,有说歌星影星的,有说大律师建筑师的,有说名媛的,唯独蓝图,认认真真想过后说:“嫁人。”
“嫁谁?”女生哄笑,“豪门吗?”
“不不,子康,他叫子康。”
女生面面相觑,摇头,八卦猎奇地问些“帅不帅,有没有钱”之类的问题。她一概摇头作答。女生戏谑她一番,再讨论嫁入豪门的话题,又推荐小说给她看:“书上说,女孩子一定要考个好大学,那个文凭不是用来找工作的,而是用在将来嫁入豪门后傍身的,有个名牌大学的文凭,夫家不敢欺负。”
蓝图喜欢看小说,女同学课桌里的言情小说,她常常看到哈哈大笑。
“蓝图,这本可感人了,你要提前准备足够多的纸巾。”
那是一本讲述一个天使与一个人类的爱情故事,天使是那么地爱着人类,但是他们不能在一起,因为人神有别。他不惜一切放弃做天使,来到人间。他成了人类,他高高兴兴去找她,却发现她恰好死掉了。
蓝图长叹一口气,想到子康胸口紧得要命。
她用手紧紧捂住脸。
“我说对吧?看这个的有几个不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同学洋洋自得。蓝图还书给她,“真的很感人,谢谢你。”她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甚至连眼圈都没红过。
“你不难受?”女同学问。
“很难受,很伤感。”
“那你为什么不哭?”
“我,”蓝图想了想,“我不会哭。”
自从做了手术后,她便不会流泪。哪怕再伤心,她也流不出一滴泪。她只会心痛。只要想起子康,她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痛。可不会流出泪水来。她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也没有找医生询问过。因为她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伤心的事。
想念子康不算,想念是个美好的过程,缓慢而温暖的,将以前那些说了一遍一遍的话重温一遍又一遍。想到他在地球的另一边,她内心轻盈柔软,充满期待。
一个叽喳的女生大声喊:“号外号外!英语老师事假停课,新老师今日到岗!”顿了顿,确定大家都抬起脑袋,用更大又带神秘的声音说:“听说,新老师是个超超超极大帅哥哦!”
教室里的女生全都炸了锅,敲盆砸碗鼓掌尖叫。吴恭瞅一眼蓝图,她正皱着眉念:“Who?Whose?”摇头叹息,“真复杂。”
铃声响,女生翘首以待,教室刹那落针可闻。这时蓝图才觉得奇怪,抬头恰好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健步而入。她转头看向吴恭,他张大了口惊讶地看来人。蓝图听见身旁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吐气,捶着胸轻声说:“My god!”
他在黑板写下几个字母:Ann。
“大家以后可以叫我安老师。”掌声雷动,没有尖叫声。蓝图却犹若被雷击中。这个声音太熟悉!
视力不济的人,听觉往往更佳。
在医院,蒙着纱布,有个声音问:“情况怎样?几日可拆除纱布?”
有一天中午在小店里,有个声音说:“我不是子康。”
他开始讲课,她赶紧收心仔细听,怪自己疑心重了。巧合,应该只是巧合,况且世界上声音相同的人多了去了。
过一会蓝图觉出吴恭在看自己,转头去看,他又赶紧把脑袋拨回正襟危坐。
下午一辆豪华轿车停在吴恭回家必经小路口,车窗摇下,男人戴着硕大太阳镜遮住半张脸:“吴恭,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
吴恭弯着腰,不语。
“你母亲今天上午身体不适,现在还在市医院。”
吴恭这才惊慌。母亲胃一直不好,经常痛得直不起腰,也不舍得花钱买药。那人慢条斯理说:“你毋须担心,手术费等一切费用均已交足。”
吴恭吐出一口气:“谢谢先生,我相信我智商高人一等,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到的,也看不到。”
那人颔首微笑。
车子已经驶远,吴恭才觉出背脊已被汗水洇透。不论他怎么和颜悦色,吴恭始终觉得这个人身上有极为危险的气息,叫他心慌,叫他害怕。
不知这对蓝图是运气,抑或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