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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婚后几日,贺郁倒是没有之前那般放肆的行事,不再行踪飘忽不定反而是安逸地待在了府里,陪着玉婉心赏赏雪,品品梅,偶尔温一壶酒拉着玉婉心去湖心亭小坐。
加之府里似乎下人不多,有煞婆帮着打理,贺郁不多做声,玉婉心便也不问,当是落得清闲自在。
那之后不久,便是年关了。
天命四年是当今圣上的三十整诞辰,按照本朝惯例应当是要大赦天下的,碰上这种日子普天下自是一片欢歌,不过依着天子一贯的做法,这大赦天下,也总还是有人逃不过一死的。
当然,这些事情与玉婉心无关。
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做好万全准备,以备初二同贺郁一道回门的事项。
只是,她来不及预想到,她的夫君竟又这样平白无故地失了踪迹。
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不曾温言安抚,只是如他那般突兀地闯进她的生活一般,再一次消失了身影,就好似,那个迎着风雪朗笑而来的男子,那个说着画堂初见、有着温暖手掌的乌发男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怔怔地看着窗外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玉婉心坐在窗前发怔,只觉得屋子里煞婆专门派人燃起的火炉子,也暖不了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寒冷。
初二那日的回门,虽说是浩浩荡荡数十人用暖轿抬回了玉府,各种金银玉石,珊瑚盆栽源源不断地送进了玉府。
可,只有她一人在。
玉婉心在贺府生活了一月有余,二娘卢氏偶尔差人送来的零补碎银子,自己也都是好好收着,家书里问起,也都是一字一句答着自己一切安好,双亲不必过于担忧云云。
可是那一日,玉婉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
都说是玉府长女得了天子的口嫁给了贵人,街坊邻居听说她要回门,便都霍霍地奔去玉府门口看热闹,说是要见一见玉家貌美如花的女儿。
她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毛披风,独自一人扶着煞婆的手下了轿子之时,她矜持而得体地浅笑着,假装没有听到那四周轻微细小的人言。
“这就是玉家女儿?”
“是呀,瞧瞧她头上带的那簪子,听说是御赐的呢……”
“果然是福气人啊,竟然可以一睹天子容颜。可是,她的郎君怎的不见身影?”
“……这,莫不是与夫家置了气,一人回了门?”
“…说不得是那贺大人看不上这小家子的女人…”
“那也是…夫君不陪着回门…当是不得宠爱了罢……”
玉婉心稳稳地迈着步子往府里走,看着四下里跪着的多是自己不认识的新奴婢下人,想来是自己出嫁之后家里新添的,俱都是低声答“恭迎贺夫人回家”,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冷笑。
原来,这般她便是贺夫人了么。
转念想起自己一早起身,寻不见贺郁的身影,独独留了张纸条,上面凌乱地写着“我有事急去,婉婉有煞婆帮衬,自是无事。”之后,便是自己一人回了娘家。
玉婉心垂了眼,看着白雪里自己踏出的浅浅脚印,身边繁杂的人声鼎沸,却唯独没有那一人的温度,不免自嘲了一声。
都说这世间多薄情儿郎,偏偏她仍是执迷不悟,一头栽了进去。
进了正堂,玉婉心一抬头便瞧见自己等候了许久的老父老母。
一月不见,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像从前那般苍老了,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也更多了些慈爱,想必,自己这一嫁,真的为父亲少了很多负担吧。而站在一边的二娘,今日也少见地着了身绛红的双福袄子,看着精神了许多。
“…我和老爷有些话对小姐说…你们都下去吧。”
卢氏本是微笑着迎上前,却见着玉婉心仍是抿着唇微微地浅笑着,不露出一丝别的神色,心觉不对,便挥挥帕子差遣下人都散了去。
四下看看人都退下了,正堂里只余下玉婉心,玉老爷和二娘卢氏,卢氏才轻轻地开口,试探着问道。
“……我儿婉心,你,这是怎的了?姑爷贺大人呢?他,没同你一道回来?”
“爹,二娘……我……”
卢氏不是自己的亲娘,只是这眼神里的关切不似作假,而玉老爷纵然一直没有开口,那般慈爱担忧地眼神又如何骗得了人。
只是玉婉心瞧着没有别人,一张俏脸失了笑容和血色,苍白得令人心疼,勉强撑着心里的阵阵绞痛开口,没想到一开口便是泣不成声。
“二娘……爹……娘亲……”
玉婉心像水晶一般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看得卢氏惊诧,却还是上前一步将玉婉心抚进怀里,抬起帕子想提玉婉心拭泪,却没想到一颗泪没擦完,自己也是哽咽了起来。
“我可怜的儿啊,二娘早说过莫要为男人置气,苦得是自己……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
玉婉心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保持着所谓贺夫人的端庄架子,却没有预料自己一见到爹娘便止不住流泪。
俯在卢氏的膝上低低哭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带着冰冷的温度一直流到心里,玉婉心不忍抬头被亲人瞧见这般丢脸的模样,只得咬着唇无声地落泪,间或轻轻地唤着娘亲娘亲,仿佛这样就可以不伤悲。
那一日,她是有多信着贺郁,今日,她便有多恨着贺郁。
她恨贺郁那样温润如玉,这般轻易夺了她的心去,又恨贺郁万般事皆不与她说,如今就这样赤、裸、裸地扔下她一人回门。
送了这样多的金银珠宝回来又有何用?!
当今世风,谁家的女儿回门不有夫君作陪着。凡是这般的女儿宁愿不回门被骂是没规矩,也决计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夫君厌弃了自己。
可她偏偏由不得自己,贺府把一切都备了妥善,只等她上了轿子回玉府,可是备了万全——却也备不了她一个夫君。
这莫不是存了心让她,还有玉府被人看笑话吗?!
啜泣渐渐地低落了下去,只有卢氏还是一边拭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叨念着如何行事如何护着自己,玉老爷背着手在一旁站着,沉默了叙旧,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唉……”
长长地暗叹一声,玉老爷转身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俩,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透露些许决绝。
“婉心哪,若是真恼了他,便回来罢,我玉府虽小,容一个你却是足够的。他日再遇良人,你爹我一定将你许给好人家。”
回来?!
听闻玉老爷的话,卢氏和玉婉心全部都愣住了。
玉老爷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这是要女方休了男方啊……这样的女子且不说再嫁艰难,更重要的是——玉婉心乃是圣旨指婚,如今一来,不等于是抗了旨么?!
玉老爷微微一笑,半百的胡须抖动了两下,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般俊逸少年,书生意气。
“抗旨又如何?你是我和月岩的女儿,万万受不得这样的怠慢。”
“……不。爹,我不回来。”
沉默了半晌,玉婉心忽地勾唇一笑,抬起帕子拭干了自己脸上的泪珠,站起身来整了整有些发皱的衣裙,一双琉璃明眸流过泪后更显流光溢彩,风情横生。
“……他这般作践我和我家,如是不能叫他偿回来,我娘——定也不会高兴的。”
话语的最后,玉婉心的声音渐渐地放轻了,飘荡在正堂高旷的空气里,带着几分回音,只是那深深的心伤,也被怨恨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