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3)(1 / 1)
3.
是夜,令狐绪置办的酒宴仍设在花厅水榭中。
与令狐绪交好的几个堂兄弟及几位官场同事也都携带夫人来参加宴会。原本僻静清幽的别墅内一时宾客满座,格外热闹起来。
正如李商隐所言,温庭筠与令狐绹仍是一副话里交锋其乐无穷的阵势。几番杯来盏往后,温庭筠再次提出写诗助兴的事来。
令狐绹并不接招,而是指着一旁的李商隐道:“要说写诗,自然非义山莫属了,我等只负责喝酒和鼓掌。”
其余宾客们也都纷纷附和,鼓动李商隐当庭赋诗。
令狐绪转首对林溪月道:“不知弟妹可曾见过义山当席吟诗的风采?贤弟的诗才当真让人惊叹!”
林溪月岂非没见过,令狐府春宴那夜,商隐当席吟诗,颀身玉立,飘然若仙的模样,至今深刻于脑海。或许,不单单那一夜,每每商隐沉醉于诗意之中时,那眉间自信飞扬的神采,都让她痴迷留恋。
见此情形,李商隐饮尽杯中酒,含笑起身道:“既是飞卿兄一再提议,我便当庭现拙了。得了首五律,题作《子初全溪作》,请诸位斧正——
全溪不可到,况复尽余醅。
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
战蒲知雁唼,皱月觉鱼来。
清兴恭闻命,言诗未敢回。”
李商隐吟完,席中竟一片沉寂。
半晌,温庭筠道:“好好的聚会,你怎的写出这么伤感的句子来?打回重写,这首不作数。”
李商隐压下心底愁绪,清俊的脸上浮出一丝暗淡的笑意:“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且容我再想想。”
令狐绹突然说:“何不让弟妹奏琴助兴,或许义山的灵感就泉涌而来了?”
温庭筠也难得与令狐绹意见一致地表示赞同:“我差点都忘记了,路上还给烟月丫头赠了曲子词呢,正好二夫人也在,不如烟月丫头奏琴唱曲,请二夫人舞上一段?”
林溪月这才明白,原来那茉珠是舞伎出身,也难怪心胸是这般浅薄狭窄了。这朋友聚会,自己也乐在其中,自是和以往那些宴会中的歌舞助兴不同,林溪月便爽快答应了。到是茉珠,搁不下如今令狐绪二夫人的身价,生怕被坐中宾客看轻,竟拒不出席跳舞。
待家仆抬上古筝,林溪月为照顾温庭筠的情绪,中规中矩地弹唱了他赠送的那阕《菩萨蛮》: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
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原本以为令狐绹和温庭筠那般斗嘴,自然对他的作品不屑一顾,谁知这阕曲子唱完,却是令狐绹第一个鼓掌赞赏:“千古佳人寂寞心,飞卿的词果然清婉精丽。”
这番赞赏,温庭筠却听若未闻,只是举杯遥指李商隐:“义山,你贤内助的曲子也唱结束了,诗写得怎样了?曲终诗成,这可是老规矩。”
李商隐无奈笑道:“飞卿兄如何盯得这般严?罢了,我就再以《子初郊墅》为题,吟上几句:
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
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
阴移竹柏浓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
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
这诗听得林溪月心下一动:“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这不是自己白日听得渔樵歌声时的心念么?商隐居然也情同此心?
听完此诗,温庭筠把酒杯一放,竟是站起身来鼓掌:“闲静萧散,意趣横生,好诗!义山果然不亏是诗篓子。为兄敬你满杯!”
宾客们也都纷纷举杯附和。
李商隐却是含笑不语,端起桌上酒樽,仰杯尽饮。
待众人赞过李商隐,令狐绹便对温庭筠道:“义山已经过关了,我们就等着听你的大作了。”
温庭筠闻言一笑,只埋头专注往桌上酒撙中掺酒:“有义山在,我就和你一样,只负责喝酒和鼓掌喽。”
此话一出,座中宾朋全都大笑起来。
温庭筠顾自仰头喝下一杯,随后笑道:“这写诗,我就暂且让于义山,屈居个第二吧,但要说这填词,我居第一,在座谁有意见?”
“怎敢有意见?飞卿的《菩萨蛮》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种风情,除却飞卿,谁能描摹得出来?”令狐绹虽爱和温庭筠斗嘴,但赞赏起他的词作来,其模样却也是十分的真诚。
令狐绪见席中气氛融洽,随即召唤出早已准备好的歌舞表演入场助兴。乐音奏响,舞裙飞旋,杯盏迎送,宾客欢颜,这烛火辉煌的别墅之夜便到了高潮时分。
尽管宴席中气氛热烈,却也毕竟是二月天。晚风拂过,凉意顿生,李商隐为林溪月披好风衣,向令狐绪知会后,便陪着林溪月先回前院客房歇息了。
入睡前,林溪月想起商隐席间的诗作与自己心意相通,便把白日的感受说了出来:“白日间在花厅听见全溪上渔夫的歌声,我就在向往着此间的山林田园之乐,不料你竟也想出‘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的诗句来,真是奇了……”
李商隐倚着床头侧身看着她,唇角含笑:“那歌声我也听见了,当真别有韵味。这里僻静清幽,却离长安也近,倘若能在这附近寻个宅子买下定居,还真是不错。”
听得商隐这般构思,林溪月便憧憬起那田园生活来:“宅子不用很大,三五间茅屋,几畦田畴,一方池塘即可。屋子前面要有个菜园,我们自己种蔬菜。房前屋后种上修竹松柏,风过时,便能聆听松风竹涛。那个池塘里,要种上莲藕,养些鱼虾,……”
“屋后还要有个酒窖,我们自己酿些好酒,闲暇时便邀请你哥哥和温师傅他们来喝酒。那时,衮师和晓溪也该会走路了……”
“衮师和晓溪?”林溪月一楞,随即反应过来商隐是在说她肚子里的孩子,随即笑道:“你想得到美,生双胞胎哪有那么容易啊?”
李商隐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尚未显怀的小腹,笑道:“我没说他们是双胞胎啊,不定到那个时候,还不只他们兄妹俩个呢?”
林溪月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清俊面庞,那唇角淡淡浮现的温情,那眸光中隐隐流转的爱意,竟无端让她感觉心慌起来:闲居田园,儿女成群,那样的幸福,真的能属于自己吗?
“月儿,明日回了长安,我便准备起程去同州了。”李商隐拥着林溪月,说起回长安后的打算。
林溪月点头应允。长安之行,亲人、朋友、师长、文友也都会见了,商隐确实早该动身去往同州了。
李商隐停顿半晌,忽又说道:“只是,我听八哥说同州旱情严重,条件艰苦,连白老都不愿意去。你如今怀有身孕,正是需要补养的时候,莫如,你留在长安……”
“我要和你一起去。倘若留在长安,还不如当初让我留在济源呢?”不待商隐说完,林溪月便出言打消了他的念头。
“只怕,这一路又是十分颠簸。”
“长安去同州路程不远,我们不赶路便是了。”
李商隐见林溪月言辞坚决,亦不再坚持己见。他为林溪月细致盖好被子,如往日一般在她额角印下轻柔的一吻后,便搂着她睡下。他心下却想:一定要好好复习,若能早些及第,谋得稳定工作,月儿便不会跟随自己四处辗转流离了。
或许是白日劳累,林溪月睡得不太塌实。半梦半醒间,她似又回到后世。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中,依稀传来爸爸、妈妈、旭初,似乎还有好友苏眉的谈话声。声音时远时近,漂浮不定。
“你们,等等我……”林溪月在这迷雾中急切奔走,她一心与亲人朋友相见,却总是走不对方向,走不出那弥漫天地间的茫茫白雾。
“小林,对不起,……”
迷雾中,一声格外熟悉却又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溪月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下来,喜悦急呼:“商隐?商隐,……”
“月儿?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么?”听得这急切的呼叫,李商隐黑暗中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林溪月睁开眼睛,疏帘映淡月,正是夜深人静时。身旁商隐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原来,又是一个迷离的梦境。
林溪月侧身把头埋进李商隐的怀里,喃喃道:“刚才好象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叫我,……”
“恩,我方才确实叫了你,你没事吧?”
“没事。”林溪月答得有些迟疑。
“没事就好,继续睡吧。”李商隐拍着她的脊背,轻轻安抚着。
在商隐温暖的怀抱中,林溪月却忽然一怔:梦里的那声音确是商隐的,自己再熟悉不过了,但梦里商隐为何要叫她“小林”,而不是“月儿”?认识商隐以来,他还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
哎,或许是自己睡糊涂了。林溪月不再纠结于自己的方才的梦境,嗅着商隐带有淡淡熏香的温热气息,渐渐沉入平和安然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