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古来才命两相妨(4)(1 / 1)
4.
后两日,林溪月和李商隐带上从济源采买的土特产,到位于朱雀大街开化坊的令狐楚府邸拜访。
最近一年来,令狐楚的身体都不太好。甘露事变后,忧愤交加,急火攻心,身体更是病体缠绵,经久不愈。李商隐和林溪月到府上时,他仍在卧床休息。
李商隐让门房通报来访后,便坐在客堂等候。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有人回传。李商隐正想提说恩师身体不好择日再来拜访,一身家居常服的令狐楚却在家仆搀扶下步进客堂了。
“义山来了啊?”令狐楚比半年前显得更为消瘦憔悴,虽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但眸中沉稳笃定的官威渐减,神情间多出一丝寻常老人的慈爱与平和来。
“学生此番特意带内子林溪月前来拜谢恩师,感谢恩师对学生的关照……”李商隐见令狐楚入室,当即起身揖礼。
“打住,你说那些干啥啊?听着就见外,……”令狐楚一边由家仆搀扶着在客堂主座坐下,一边挥手阻止李商隐行礼致谢:“我最近身子不太好,一直在房里躺着,也是听说你带了夫人来拜访,才强撑着要起来。”
林溪月忙起身深深施礼:“见过令狐大人。”
令狐楚笑着打量起林溪月,随即点头道:“半年前你们定亲时,义山来向我禀告过,我当时就好奇,想知道是位怎样的姑娘掳获了义山的心。今日可终于见着了,呵呵,不错,端庄敏秀,行止从容,配得上义山……”
林溪月听得这话,有些吃惊:她与令狐楚,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啊?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令狐楚乃朝廷高官,他自然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曾在这府上演奏瑶瑟的卑微乐伎烟月。既不知商隐当日是怎么向他禀告的,自己便也不提曾在这府上养伤的事情了。
“谢恩师美言。学生正好有一事相求。内子怀孕已三月,想请恩师赐个男孩的名字,讨些吉祥。”商隐想起林溪月说给孩子取名的事情,便郑重请求令狐楚赐名。
令狐楚不禁再次抬眼看向林溪月,因冬季衣着臃肿,加之怀孕才三月,并未显怀。林溪月在令狐楚的注视下,虽感羞赧,却也揖礼道:“劳烦大人了。”
令狐楚沉吟片刻后道:“老夫到想到一个名字:衮师。衮冕的衮,良师的师。希望这孩子能如你这般俊才卓著,更希望他能智谋勇义、师仪垂范。义山觉得如何?”
林溪月却听得一楞:这名字,不就是后世记载的商隐和王氏长子的名字么?商隐还曾为那孩子写过一首父爱浓浓的《娇儿诗》。是后世记载有误?还是自己的到来已然改变了历史?
衮师,衣着华冕的为人师者?李商隐听了大喜,忙起身施礼致谢。林溪月不及细想,也一道揖礼相谢。
随后,令狐楚询问了李商隐回济源办婚礼及家中母亲、弟弟的情况,又详细了解了他在郑州府的工作情况,并再次对他代郑州刺史权璩写的那篇奏折给予了肯定评价。令狐楚鼓励商隐到同州去后,要继续发挥聪明才智,辅佐刺史刘禹锡做好幕府工作。商隐亦点头应允。
唐代科举考试中,诗歌创作是很重要的考题之一,令狐楚在询问商隐科举备考情况时,也就特别留意他近期的诗歌创作。商隐便把自己最近写的《有感》、《故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事觉母者他日过其门》等诗作呈上,令狐楚看后大为赞赏。
甘露事变后,朝廷众多官员为求自保,对仇士良一党的暴虐行径都默不吭声,只有那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表,对宰相王涯等人无罪被牵连杀戮表示义愤。商隐却还是文人中最早写诗责难的,果真是初出牛犊不怕虎,敢啃这硬骨头。只是,这样的诗作,虽看得人心大快,却难免不得罪阉宦。令狐楚一番赞许肯定之后,又叹息道:“诗是好诗,却对你仕途不利。今年这机会是错过了,你也不要灰心,好好复习准备,争取明年的考试一举得意。”
聊了近一个时辰,令狐楚面露倦容,李商隐便主动提出告辞。令狐楚又仔细询问了夫妻两人投宿的地址,准备何日启程去同州,经济上可有困难等问题后,这才放心让他们离去。
李商隐夫妇出了客堂,刚走到宅门处,便碰见了回府的令狐绪。
“义山,弟妹,你们来了?我这才回来,你们就要出门去?”令狐绪见得两人,很是高兴。
李商隐揖礼道:“七哥,我和月儿刚拜见过恩师,正准备回去。”
“回去?你们不住府上?”以往李商隐来长安,都是住令狐府,今次却说要“回去”,让令狐绪有些不明所以。
林溪月一边行礼问好一边解释:“月儿见过七哥。这次我们回京,暂住在我哥哥位于安兴坊的广陵琴行。”
“哦,原来如此。义山,我兄弟几个好久不曾相聚了,正好我城南全溪的别墅竣工了,明日你和弟妹就一起到我那里一聚吧。我回头把子直、飞卿也都叫上。”
见令狐绪如此热忱相邀,李商隐便点头应允了。离开长安这么久,他也的确想和几个诗友兄弟聚聚了。
见李商隐答应,令狐绪又道:“那明日一早,我便叫马车到广陵琴行接你们。弟妹也一定要来,我内子早盼和你相见了。”
林溪月也便点头答应了。虽与令狐绪接触不多,但他宅厚平和的性情,让她觉得十分亲切。
从令狐府出来,两人正欲上停在门外的马车,林溪月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经过,不禁侧首张望。
“商隐,你瞧,那可是我们在洛阳城外见过的萧福大哥?”
李商隐闻言一看,果然正是当日借马给自己的萧福,便立即上前几步招呼:“萧兄?”
正匆匆前行的萧福闻言停步,一见是李商隐夫妇,顿觉惊诧:“竟是李兄弟和夫人?我们果然有缘分啊。”
李商隐忙表示感谢:“萧兄当日古道热肠,将那宝马借给萍水相逢的我们。我夫妻俩一直感恩于心,却没机会当面致谢,如今巧遇,真是天意。”
“呵呵,诺大的长安,也竟能偶遇,确是天意。”
“正是。萧兄如不嫌弃,我们找处安静的地方,容我夫妻备上薄酒,略表感激?”
“借马不过小事一桩,你们不必如此介怀。既是来了长安,还是由我作东,邀请你夫妻二人吧?”萧福客气道。
“萧兄如若看得上我,便还是领了我们这份谢意吧。”李商隐是个很懂感恩的人,只要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必然感怀于心,谋求回报。
萧福听李商隐如此真诚,便道:“如此,萧某就多谢盛情了。”
“萧大哥,你家蕊思妹妹可在长安?不如我们一起去接上她吧?”林溪月想起柯柳斋中抱猫俏笑的黄裙女子,便主动提出要接她一起用餐。
“恩,李夫人有心了。舍妹正巧在家,我去后街办妥了手上事务,便去接她同来。”
“那好,我和内子便在城中‘醉仙居’敬候萧兄。”李商隐与萧福约定好地点后,便与林溪月先去酒楼安排菜肴了。
谁料得这‘醉仙居’的重逢聚会,依然话题沉重。
萧福和蕊思是在得知甘露事变后,就立即赶回长安的。原本侥幸以为家中的玉器店雇有行走江湖的保镖,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谁料店中的珠宝玉器竟就被那几个保镖给洗劫一空了。
“最初,我还想报官缉拿那几个匪徒,奔走了数日,根本无人受理。衙门的兵卫说:‘比你们损失惨重的店铺多了去了,家破人亡的都没来报官,你们损失这点身外之物也好意思来?!’,这话便驳得我无法开口了。”萧福自嘲道。
“竟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官差?!”林溪月听得也十分气愤。这话要是在后世发在**上,估计半天就要被网友们人肉出来大肆批判。
“这兵卫的话,到也话丑理端,所幸我们大家都还平安。我和哥哥准备处理了这边的宅院便回洛阳去,看能否在那边重新张罗家铺子。”蕊思到显得很乐观,认为官府不管百姓死活,百姓总得自己给自己谋求活路。
李商隐听得这些,心下十分沉重。除了举杯感谢萧家兄妹当日借马之情,在席间很少说话。
或许是此来长安,所闻所见处处皆有甘露事变后的惨淡痕迹,常言说“乱世出佳作”,这残败的时局激发了李商隐内心深处的忧虑与焦急,他的诗歌创作也进入了一个相对丰盛成熟的阶段。
自‘醉仙居’回琴行后,李商隐联想到令狐楚提到的刘从谏上表一事,在渴望驱逐阉党势力,重振朗朗朝纲的强烈愿望下,提笔写下了《重有感》一诗: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诗中以东汉窦融比拟拥军一方的刘从谏,鼓励他应该挺身而出,为文宗分忧,像东晋的陶侃调伐叛臣苏峻一样领军前来,诛除宦官势力。
无门报国,只能声援诗谏。对于商隐的忧心与无奈,林溪月历历在目。明知写这样的诗歌,在这样的局势下,对商隐有害无益,她却不忍阻拦。倘若商隐不是这样一个耿介执著、正直高尚的人,他又如何值得自己深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