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梁间燕子闻长叹（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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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是长安城的社交旺季，也是尚乐坊生意最旺盛的时节。
每天一大早，各家邀请乐师的宴贴就源源不断送到辛九娘手里。辛九娘虽然一心一意想经营好乐坊，却从未兴起过要扩大经营规模的念头。树大招风，这是她不得不顾及的一点。
林溪月自打从令狐府回乐坊后，辛九娘就没给她排过一次宴贴。除了考虑她大病初愈需要静养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令狐绹。
那日辛九娘和宋珏去令狐府接烟月，令狐绹当即就表明了想纳烟月为妾的想法。令狐家在长安位高权重，不是辛九娘轻易敢得罪的。无奈之下，她才推说这事得由烟月自己决定。当日巧在令狐绹的二房夫人过来搅了局，令狐绹一时顾及颜面，没再强留下去。倘若不是这有名的“醋二奶奶”过来，依着宋珏那耿介的性情，尚乐坊怕是与令狐府从此打下结子了。
别说是官二代令狐绹钟情于烟月，便是宋珏这般清逸离尘的人物当初也都愿为她而长留尚乐坊，这丫头也真是不可小觑。尤其让辛九娘料想不到的是，这丫头受伤失忆后琴技竟然大为精进，性情也变得更为沉稳笃定了，和自己年轻时到有了几分相似。既拿不准令狐绹今后的主意，也摸不清这丫头的性情变化，辛九娘也就不急着安排她出场演出了。
辛九娘坐在前庭的客堂里，排数着面前的一大堆宴贴，认真地考虑着哪家的宴席排谁去合适，哪家的帖子可以暂时不理会。
“辛姨，要我帮忙吗”林溪月完成了坊里每日早间常规的演奏练习，路过客堂见辛九娘一副忙碌的样子，便凑上前来探问。
“练习结束了？”辛九娘脸上自然地泛起一层温和的笑容。
“恩。最近的帖子怎么这么多啊？”林溪月不知道原来尚乐坊的生意这样好。
“最近朝廷对一些官员的任职作了些调整，忙着疏通关系、勾兑上级、辞别迎新的宴席多了，我们的帖子自然也就多了。”辛九娘想着朝廷这一两年官员频繁调度，虽乐坊的生意兴隆，内心却不那么踏实。虽说国家富强，必要藏富于民，但倘若国之不固，再富的民也没有保障了。
林溪月随意翻拣起一张宴贴念道：“礼部侍郎同平章事李府送呈，……这个官名好长啊。”
“啊？李府还有张帖子？”辛九娘拿过林溪月手里的贴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林溪月问。
“人都安排差不多了，居然翻漏了这一张。这李大人可是怠慢不得的，他是当今皇上眼前的红人。”辛九娘有些为难。
“李大人？可是李德裕大人？”林溪月想起后世记载的“牛李党争”，也就是导致李商隐一生仕途低迷的根源，便出口问道。
“李德裕大人年前就被派为镇海军节度使、浙西观察使了，现在不在长安。这位平章事李大人叫李训，是宦官王守澄的心腹，他上台后，已经有好多官员贬调出京了。就连吏部尚书令狐老大人，最近也被调为太常卿了，……”说起朝廷里复杂的政治斗争，辛九娘连连摇头。
“令狐老大人也有变动？”林溪月甚为惊讶。要知道，年初商隐应试落榜后，一时间对仕途感觉迷茫，与朋友结伴前往王屋山玉阳峰学仙，但在那远离尘俗的地方呆了不到两个月，还是心有不甘地赶回了长安，希望能得到恩师令狐楚的提携，以一身才学报效家国。如今，令狐楚从掌管全国官吏任免、升降、调动等事务的实权派官职，转任主管祭祀社稷、宗庙和丧葬等礼仪的太常卿，那商隐的愿望岂不是又要落空？
“如今的朝堂宦官当权，那些想为老百姓办点事的官，一个个不是被调就是被贬，……罢了，这也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该操心的事情。到是今晚这宴席，可怎么办才好？……”辛九娘感慨几句后，还是现实地考虑到自己的生意来。
“要是姐妹们都排了贴，李大人家就让我去吧。”林溪月也不好意思老是呆在坊里吃白食，主动提说接贴演出。
“这，你大病才愈，……”辛九娘有些犹豫。
“辛姨，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场上出糗。在令狐府我就参加过春宴演出啊，……”林溪月宽慰道。
“到不是担心你出错，……”迟疑了半晌，辛九娘道：“那这样，我让宋师傅陪你去，万一有什么情况他能帮你应对。”
接了帖子，林溪月便开始做晚上出场的准备了。在蓁儿的教习下，她已经学会梳一些简单的发式，对唐代的一些舞台妆也有了初步认识。越是正式的宴会，乐伎越不能出到堂前，所以即便发式、化妆、衣着不那么完美，躲在内堂竹帘后也无人计较。
正是报着这个不出堂的想法，林溪月没有折腾自己去做那么复杂的望仙髻，她只是将长发高高挽髻在头顶，随意用几缕紫色丝带缚住，就完成了发式。随后，在脸上傅上一层素粉，用螺黛描了眉线，拿胭支抹了嘴唇，再选了枚细小的花子贴在额头，便完成了化妆。出门前，她没忘了含上一枚唐代纯天然的“口香糖”——沈麝，以保持口气清新。
即便这样简单的妆容，也让林溪月在房间里折腾了半个下午。当前来接她的宋珏看见眉入远山、唇若樱桃的她时，足足站在门口楞了半分钟。
“是不是很糟糕？”林溪月忐忑地问。
宋珏突然笑开来：“不是，很好看。”
“那哥哥你怎么半天不说话？吓我一跳。”自从知道宋珏是哥哥后，她面对宋珏就轻松了很多，连称呼也亲切起来。而宋珏对烟月的情意，既有对妹妹的呵护，也有某种无法描述的遗憾。这一切，林溪月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
“真的很好看，只是以前没见你这么画过。”宋珏的表情很是诚恳。
“那就好，我们走吧。”林溪月伸手挽住了宋珏的胳膊。宋珏微微楞了一下，随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祸兮福之所倚，宋珏感觉失忆后的烟月，让原本尴尬的兄妹关系变和谐了。
林溪月和宋珏上了坊里的马车，马车师傅张宁很快就轻车熟路地把二人送到了李训府邸的侧门口。一出马车，就看见李府安排来接应帮忙的家丁已经等候在门口。
林溪月看着家丁们费力搬抬瑶瑟的情形，忍不住问宋珏：“哥，这乐器是谁发明的啊，居然这么笨重，每次出个场，这么兴师动众的，……”
宋珏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又笑：“据说是周时的一位宫廷乐官。笨重自有笨重的长处，古筝到是轻巧，但琴腔小了，声音也小了，在宴会这么喧哗的场所演奏，几乎无法听到，……”
林溪月暗想，难怪瑟在后世很少见，一来是后世的宴会已经不流行这么文雅的全程伴奏，二来是有了扩音设备哪里还需这么笨重的乐器呢？
李训的府邸，比之令狐楚的府邸，豪华之气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高楼阔户、雕楼画栋的李府，林溪月只能感叹：难怪大唐的气势日见颓废，这些官员们一个个都明目张胆地在攀比谁更腐败呢。
晚宴设在李府的延福堂，林溪月的瑶瑟被家丁们置放在延福堂东侧一副竹帘遮掩的内堂中。待家丁安置好瑶瑟，宋珏就俯身帮忙调试各弦音色，林溪月则透过竹帘四处打量。
在这个200多平米大小的宴会堂中心，搭建有一个20平米左右的舞台，围绕舞台四周摆放了四五十个坐席。看这造型，估计应该还邀请有其他坊的歌舞伎演出。
林溪月正四处张望，一个绿裙女子忽然掀帘进来问：“你们是尚乐坊的？”
“恩，你是？”林溪月又询问对方的身份。
女子凑近前来，却并不回答：“李管家嘱我来跟你们说一声，今天晚上舒元舆大人、韩约将军都会到场，你们演出可得仔细些，出了岔子，李大人可不会轻饶！”
林溪月一楞，居然有这么威胁人的？还没待她回话，绿衣女子就径自走出内堂了。
“不待这么吓唬人吧，我们又不是他家的下人。”林溪月抱怨道。
“呵呵，舒元舆可是宰相大人，韩约官居金吾将军，都是朝堂里大人物，自然得先给我们下话警告了。你也不必紧张，他们还请了歌舞伎来表演，估计也就是开场或结束时有些演奏，……”宋珏一边调弦一边安慰道。
“这些官爷们随便吃个晚饭，就要折腾这么多人来侍侯，……”林溪月喃喃嘀咕。
“月儿不想侍侯人，以后就不用接贴子了，等琴行开张以后，你就跟我搬去安兴坊，我也想把师傅接进城来享享福，……”宋珏的话让林溪月感觉心内一暖。
“哥，……”林溪月忽然想跟宋珏说说自己和商隐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
“恩？”宋珏抬头问。
“……，要是以后我们分开了，我肯定会很想你的。”林溪月感谢上天赐给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哥哥。如果有一天，自己为了商隐而离开他，自己一定会恋恋不舍。
“说什么傻话啊，我们好不容易才在长安相聚，以后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再抛头露面……”
宋珏话还没说完，先前离开的绿衣女子又回来了，她冷冷冲林溪月道：“不要顾着聊天，赶紧做好准备，宴会马上要开始了。”
林溪月转头看向外堂，只见堂里的坐席前已经坐满客人。宋珏调好琴弦，把琴盒里的银甲拿出，递给林溪月：“把护甲带上。”
林溪月埋头正准备带上护甲，绿衣女子又催促道：“开始了，舒大人和韩将军也入堂了，快……”
林溪月来不及带护甲了，赶紧坐到瑶瑟前开始演奏这个时代流行的迎宾曲。一曲未完，林溪月的十个手指已然被琴弦割得发红。宋珏心疼，却也不敢打断。
宾主入座完毕，迎宾曲也结束了。宋珏忙把林溪月的手从琴弦上抬起，却见有两个指头的皮肤已被割破，渗透出细密的血珠。
“疼吗？”宋珏把林溪月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轻轻呵气。
林溪月摇摇头：“不疼，我哪有那么娇气。”
“怪我粗心，我们该早点出门……”宋珏自责道。随即，他拿出怀里的丝绢，轻轻擦去林溪月指间的血珠，然后帮她一个个仔细带上银甲。
看着宋珏那专注呵护的神情，林溪月眼眶忽然潮湿起来：能被这样细致的呵护着，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幸好这个如玉温润的男子是烟月的哥哥，否则，自己如何偿还得清这必将亏欠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