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间(1 / 1)
于胤祯而言,西宁这座城池并不陌生。多年前他因十三的事开罪了皇阿玛被派往西宁,犹如刑囚流放般苍凉,陪伴他的只有三两仆从,几缕西风斜阳。西宁城如今的风貌不比当年,他胤祯的风光却胜当年百倍。
前路艰险,将士们都替他捏把汗,都说十四皇子兵法娴熟能征善战,但真正领略过的又有几人?鲜有人记得,他曾走过一遭西宁路,酷爱行军的他早把周遭山川土地风土人情摸得一清二楚。他,比多数人更有把握。
“如若不是十三,我决计不会走那一趟。”想起十三,他脊梁骨猛然一阵发凉,当年是意气所致,但说到底他心底是有愧的,他打定主意,如果他日如愿以偿,定要善待十三。
安营扎寨,旨意即到。远在京城的皇上给他带来新的讯息,有好有坏,需要他细细咀嚼。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小子,深知此祸绝非一朝一夕可拔出,这座久违的城池因为他的到来有了新的生机。
京城的人们生活在刻意粉饰的太平之下,宝璎已经能感觉到人们浮于表面的笑容下蠢蠢欲动的冰冷气息,没有某人的日子,即使春暖花开对她而言也是冰天雪地。她唯有更加靠近皇上,借他的光芒保护自己。
“十四走了有些日子了。”某一日皇上望着天边一轮孤月自言自语。侍者听罢,不胜唏嘘。宝璎若有所思道,“九十九天了。”
这话不似对旁人道来,如同她心底的低语,却不偏不倚落入皇上耳中。
“宝璎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皇上和颜道,带着难以窥破的笑容。
宝璎自知失语,郑重跪拜,抬头道,“这些日子宝璎的确是数着过来的,但,宝璎是替皇上数过来的。皇上思子心切,做奴才的理当效劳。”
皇上目中有瞬间的讶然,却仅限于她能察觉的范围。他没有再问什么,吩咐李德全把胤祯誊写的那本《幽梦影》取来。
他触摸着翻得有些古旧的纸张,胤祯的字迹张牙舞爪,即便书写着最闲适悠然的字句也收敛不住张扬的气势。某种程度上,胤祯弥补了他在父子亲情方面的缺失,自从太子被废,他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当初让他写可没想这么多,如今朕也可睹物思人了。”他自嘲着,绝不后悔讲十四派往战场,他最优秀的儿子理应如此。侍者们皆应和着,宝璎却不再言语,只低头不做回应。
李德全心里暗喜,不枉费他这些年的关照,这丫头果然沉得住气了。不过这次他却想错了,宝璎并非刻意收敛,只是不适时记起有关《幽梦影》的争论。
皇上话题一转,“宝璎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呀。”这一赞似语带双关,令人摸不着头脑,宝璎假意没有听懂,“奴才不敢,奴才愚笨,这些年多亏主子提点。”
“你若不是聪明人,谁是聪明人?难道朕的那些儿子是聪明人?”这一席话听得众人毛骨悚然,皇上或许是随性之言,却把周围人吓得半死,这样的比喻对奴才而言,绝非福气。
“宝璎万万不敢与主子们比较。”她总算明白说多错多。
皇上凝神若有所思,忽而泫然笑了,“他们不是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置于众矢之。”
几日之后,宝璎在园子里被五王爷与九爷叫住。五王爷对她素有恩义,而九爷却是能避则避的人。
这一天风和日丽,九爷脸上也有了少见的和煦笑容,“不知皇阿玛今日气色可好?”
这语气这神态,仿佛他们是多么熟识的故人,宝璎含笑道,“皇上气色如常,两位爷若有孝心,不如去书房请安,这会子皇上正闲着。”
“如常?不会吧,收到了十四弟的折子,怎会气色如常?”九爷道,一如既往的胸有成竹。
宝璎心底一震,西宁来的折子,莫非战事不妙?原来他是为此来的,自己不知道皇上收到了折子,他在朝堂上必然知道。再者,胤祯必然私底下给他写了信函。想到这里,她心思活动了不少,九爷这是来跟自己交底呢。
“这些事,奴才不知道。”她不打算接茬儿。
听她自称奴才,必然还带着戒心,也对,当年二哥府里的过节必定还记着。往常有老十四护着不知道怕,如今老十四远在天边,这丫头也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九爷也不恼,继续道,“这些事宝璎自然不会知道,但端茶递水这些事我们兄弟可不及你。”
宝璎猜测他是商人心性,舍得低声下气必然要有所得,但不打算与他做交易。继续打马虎眼道,“九爷怎么跟奴才计较起来了,做奴才的有奴才的命,伺候好主子才是活路。”
“宝璎怎么跟我生疏起来了,难不成信不过我那十四弟?”他适时把胤祯搬出来,直击她的死穴。
宝璎心中冷笑,暗想,“我信胤祯,可不信你。”嘴上说的却是,“奴才岂敢,九爷与十四爷有兄弟之谊,与皇上是父子之亲,若想打听什么,大可直接问皇上,奴才们私下议论皇上可是死罪。”
好个鬼丫头,总算把话挑明了。九爷忽而暧昧的笑笑,低头靠近她,“我们跟皇阿玛哪有你跟他亲呀?你们不是……”
“你!”宝璎猛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瞬移开目光,不再言语。这才是她心底不能触碰的禁忌,九爷猜的不错,胤祯根本不是禁忌,她自以为心如风光霁月般光明正大,接受老爷子的保护才令她愧疚。
听到他挑明禁忌,五王爷深吸一口气,此间的空气都冷凝了。有些尴尬,皇上不说,他们也是知道而装作不知道。
宝璎目光触及五王爷,知道他是被这倒霉弟弟拉来做幌子,反倒有些同情他,自己是陷入死局,可五王爷却无论如何不该入局。
宝璎禁不住九爷暧昧的挑衅,随口胡诌了个借口告退,一路上却觉得头重脚轻,几欲跌掉。
“好端端的,你干嘛惹她?”见她步履轻飘似浮萍,五王爷气不打一处来,直向九爷发问。
“我哪里惹她了,我是好言好心,分明是她自己走的,你回头想想,我可有一句不敬的话?”九爷翻白眼耍起赖。
“那好,下次别找你哥哥我,你是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可没想开罪她。”五王爷气冲冲发泄着,转身欲走。
九爷见他真动怒了,目中有些怀疑,意味深长道,“我的好哥哥呀,不管是谁拜托你照顾她,我劝你就此打住,别把自己搭进去,这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怎么说?”五王爷压低嗓子,“你不也常说她笨吗?”
九爷耀摇头,训诫般道,“ 她可是全身透着股机灵劲儿,能笨到哪儿去?就算真是天生愚钝,这一路磕磕绊绊走来,前有德主子和十四弟保驾护航,后有你和八哥暗地里帮着,也该学聪明了。如今不是愚笨,是伙同着老爷子跟我们做戏。”
五王爷半信半疑的摇着头。
九爷继续道,“只怪哥哥你把人心想得太好。你想啊,她既然被老爷子看上了,又情系老十四,这死局是决计走不出的,她要么从了要么死,可你看呢,她处在犄角里还乐得自在,这个丫头不简单呀。老爷子身边若有这么一步棋,我和十四弟胜算大了。”
对于他的计划,五王爷是满脸不在乎,反而试探道,“你说皇阿玛不会放了她?”
“你想想,倘若你是皇阿玛,你会放了她?那不是抽自己耳刮子?”九爷越发觉得自己的哥哥天真幼稚。
“若我是,我就成全她。”五王爷的声音再度低沉下去。
九爷直摇头,“对,你有理,你好心,若皇阿玛是你,他也会放手成全。”
五王爷沉默了,算是默认他的说法。
九爷叹息道,“兵法有五间,这么一颗绝妙的棋子,前路竟是死间,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