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1 / 1)
书房里,太子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他仔细斟酌着如何为进日频繁的人事调动辩解着,起初他试着将亲信调入各部,皇上起初并未反对,其他人也不曾弹劾。他在这般刻意的纵容下,悄悄往军里塞人,谁知这一下竟被老爷子抓住不放了。
“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吏部,刑部,户部,还有兵部,有多少你的人,朕一忍再忍,你还变本加厉了,还有京城九门?你想干什么?”皇上厉声斥责。
太子哆哆嗦嗦跪在下面大汗淋漓,背上不自觉湿了一片。原本以为皇上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如今才知道,老爷子虽然年迈,眼神却好得很,先前的不动声色是给自己下套呢,等着自己捅了大篓子再算总账。
“儿臣,儿臣以为,这些人虽是儿臣所荐,但都是有才之人,儿臣是希望他们能为国效力。”他心虚过度,说得断断续续。
“为国效力?哼!我看是为你自己效力。”皇上丝毫不给他面子。
太子被老爷子一惊,身子不觉又抖了一下,慌忙辩解道,“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一直恪守圣训,未敢,未敢有半点……”
“住口!还敢狡辩!你以为朕老了,朕老眼昏花了,看不清你这些小伎俩。朕告诉你,朕是老了,还能明察秋毫,朕平日的训示,你记了多少忘了多少,朕心里清楚的很!”
太子又是后悔,现在他再也不敢自作聪明了。许是跪久了,手脚一阵麻木,被皇上这一吓,更是脑袋昏昏,昏沉沉似乎听见皇上的训示还在耳边。
如此跪了许久,听了半天训话,皇上才示意他起身。他以马蹄袖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心里盘算着,老爷子虽没把话说绝,但事情已然做绝,如再不采取手段,只怕他胤礽这就死到临头了。
这年秋天皇上巡幸塞外,依然带着太子,但行宫内外父子间的不信任已慢慢浮现到表面。
“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要小心检视,出了岔子,小心脑袋。”音容不改的李德全笑眯眯吩咐战战兢兢的奴婢们。
待奴婢们散了之后,宝璎悄悄道,“李谙达,行宫里出什么事了?”
她困在自己的迷宫里太久,以致于看不清周围的局势,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坐在战场上,周围战火纷飞,她却视而不见。
“璎格格放心,你只须记得,永远忠于皇上。”李德全信心满满道,虽然总说掉脑袋,可是几十年过去了,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李德全的脑袋却越来越稳固。他平安的秘密很简单,几十年只有一份工作,只忠于一个人。
宝璎似有所悟,“李谙达以为,皇上身边是忠臣多,还是奸臣多?”
“忠奸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谁忠谁奸,万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呀,老奴觉得,费扬古大人才是真正的忠臣。”李德全拍拍宝璎的肩膀,笑而不语。
费扬古,孝端皇后董鄂氏的胞弟,大清朝战功彪炳的将军。宝璎根本没见过这位已过世的英雄,而如李德全这般稳妥的内侍也不该与朝臣有过多交集。不过,宝璎隐约记得,宫里人曾说过,费扬古曾进谏皇上谨防有人下毒,当年宫苑清明和暖,朝廷不曾祸起萧墙,至于这位大人是忠心耿耿还是未卜先知,就不得而知了。
深夜,草原上吹来的凉风在耳边呼啸着,夹杂在萧瑟秋风中的,似乎还有强有力的脚步声,快速而稳健。宝璎和少许近身侍婢很早就接到命令,整夜待在屋内,不许点灯,不许走动,更不许睡觉。
宝璎正胡乱猜测着,却听得笃笃的敲门声。
“皇上有令,速去大殿。”门外的侍卫低声道,眼中流露出少有的坚毅和果断。宝璎认得他,忠心耿耿的御前侍卫。
廊下灯火通明,殿内却灯光昏暗。小太监盏着灯,李德全正专心致志研磨,那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旷古罕见的艺术品。最怪异的还是皇上,他沉声端坐,周围人因紧张而略显慌乱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他眉间微蹙,似有千头万绪,目光凝重,犹如独自一人行走在崇山峻岭间,稍有差池便粉身碎骨。
“回万岁爷,墨色正好。”李德全小声提醒道。
皇上提起笔,笔尖蘸墨,正要下笔,却听得一声呵斥,“怎么研的?淡了,重磨。”
李德全不吭声,只得继续磨。宝璎见状,悄悄逼进李德全身旁,示意由自己来磨。李德全心里一叹,或许这小丫头更懂万岁的心思。
宝璎目不斜视,一心专注于眼前工作,一如她往昔的认真。殿外风声鹤唳,似有大队人马调动的声音。
“启禀皇上,太子的兵马已逼近行宫,请皇上移驾。”正黄旗侍卫膝盖着地,铮铮铁骨被铠甲衬得威风凛凛。
宝璎一惊,手中的动作不觉停滞。
“继续磨。”皇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怒自威。
宝璎诧异,忽觉皇上正看着自己,目意森冷,透着些许杀气。宝璎心里又是一惊,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在失望于不曾在皇上眼中看到骨肉相残的痛惜。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心里剧烈喊叫着:太子要干什么?这是逼宫吗?玄武门,玄武门的惨剧终于要上演了吗?
“人马都集结好了?”
“是,时间紧迫,请皇上移驾。”
皇上不再迟疑,蘸墨的笔霍然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他命侍卫持诏书速速赶去兵马大营。
他绝然起身,披上斗篷,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大跨步走出行宫。他仿佛不是在逆子的逼迫下暂时移驾,而是在万民的簇拥下走上金銮殿,情势越危机,他越是显现出君临天下的气势。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威仪,宝璎这样想着,跟随的脚步也越发坚定。
上马之后,她被安排在皇上身边,前方是侍卫们的重重包围和保护。她明白这是李总管的好意,抑或,也是皇上本来的意思。
塞外草长莺飞,和第一次来到时几乎一般无二。不过宝璎很清楚,不论她心中的草原多么含蓄而深情,今晚,这里将会血流成河。
“怕吗?”皇上不时问道。
他离她只有一步的距离,他的身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忽远忽近。宝璎摇摇头,一个“不”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喉咙因干涸说不出话。
没有火把,马队在黑夜中前行。宝璎心突突跳着,只觉得马蹄声将她带离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
“倘若今日难逃一死,宝璎平生可有憾事?”皇上冷静发问。即便是出逃的时刻,他依然掌握着主动,宝璎被动得不知如何应对。
“没有了。”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当真没有遗憾吗?宝璎低着头,不敢去看皇上,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空空如也,如果他在这里,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沉思之间,她似乎听到更轻微的一声叹息,虚弱得好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她不知是自己在叹气还是皇上叹气。
马队又朝着前方行进了片刻,不时有侍卫汇报前进的情况。
“有埋伏。”走在最前头的侍卫来不及惊呼,就被前方的弓弩射中,稻草人般纷乱倒下。
火光逐渐照亮夜空,一圈圈向他们靠近,不断倒下的侍卫将他们暴露在冷冷的火焰下。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将恐惧感逼近他们。
“皇上。”宝璎分明从他勒紧缰绳的手中看到愤怒和不甘。大树底下好乘凉,如果大树也倒了呢?倒下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周身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血腥味。
渐渐的,随着左前方最后一名侍卫的倒下,宝璎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下。她终于看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红衣女子,是诺敏。她的血色铠甲在血色光芒中妖娆夺目。
诺敏手中的弓张开到极致,箭在弦上,宝璎惊悚,“皇上!”
她身旁明黄服饰的皇帝陛下已成为诺敏的目标。
来不及惊呼,诺敏的箭已飞出,宝璎蝴蝶般的睫毛张合了一次,白羽流星般飞来。宝璎心里一恸,她箭镞上那猩红一点,指的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