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1 / 1)
放眼望去,永和宫内尽是陌生的面孔,冬青呢?宝璎反复思量,四下竟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她披衣下床,挽好乌发,推开房门,朝景山奔去。
本以为一路上会有很多人阻拦,却意外地,似乎没有人看到她,更没有人阻止她。或许他们都默契得假装看不到她,纵容着她。
不比各宫院落有人打扫,景山还积着雪,山路崎岖且湿滑,宝璎扶着山石与枯木前行,她不知该去哪里寻胤祯,只忆得昨日与他的约定,酉时景山,她知道胤祯一定会去,即便一夜之间万事皆变,他也不会失约。
她的鞋子逐渐浸透,雪水渗进去,膝盖以下都是冰凉的。天色逐渐暗去,景山又开始飘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秀发衣襟,宝璎来不及抚去,由得身上堆砌了白花花一层。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山颠,豁然开阔的视野里唯见白茫茫一片,紫禁城里铺满寂静的白色,瓦楞参差井然有序。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宝璎忽然忆起此句,不胜凄凉,只觉与眼前景致相符,自己如今形单影只,竟像词中孤雁。
她立在屋檐下,凝睇着絮状片片飞花,不觉酉时已过,胤祯还却没来。
屋檐下,水珠滴落,恰好打在她蝶状的睫毛上,扑腾一下无力坠地。
风过,人未至,树影婆娑,松枝上塌下一方积雪,宝璎惊得一颤。她本来穿得不暖,加逐一日不曾进食,此刻已经冻得牙齿打颤。
她忽然想起皇上,抑制不住的自嘲往心头涌,她一个寻常宫女,究竟有何德何能,让一国之君瞧顺了眼?宫里人会如何笑话她呢?那些把她当晚辈的娘娘们,只怕此刻都冷眼瞧着永和宫,她的姑姑,究竟是养了白眼狼还是处心积虑想要保住皇上的恩宠呢?姑姑真是被她害惨了。
她忽儿又想起十三,只怕他听到这消息悔青了肠子,他宁愿她嫁到蒙古也不愿接受此刻的尴尬吧。
她又想起八爷,那日的嘲讽,他是否早就料到了。还有太子,她一度最惧怕的人,一度害怕他的靠近,此刻却再也不必害怕,只怕这世上再没人敢靠近她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乌雅宝璎,你真是走到尽头了。
她不知道,当她在山巅漫步目的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之时,永和宫里,她最在乎的两个人正为她激烈地争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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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无论如何,求您答应。”胤祯郑重跪下。
“你起来,宝璎的事已经由不得我,如果是昨天,事情还有转机,但今日,你别妄想了,没有人能违背你皇阿玛。”她尽量不去看他,狠下心肠冷言冷语对他。
“宝璎的事,儿子求您了,儿子只能求您,”胤祯跪着上前几步,“儿子记得,多年前十三哥跪在这儿求您的时候,您答应了,现在胤祯斗胆求您成全。”
“住口!”德妃及时喝止了他,“你不是十三,宝璎也不是瑞雪。”
“她当然不是瑞雪,我也不会让她成为瑞雪,”他目视窗外,赌咒般坚毅,“即便是皇阿玛,也不能这么做。”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臣子!”德妃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你记住,不是你想得到什么就可以。”
“那皇阿玛凭什么?他凭什么不管宝璎心里怎么想就自作主张?难道他不怕宝璎不愿意吗?”胤祯怒不可遏,情急之下说出了他此生不曾说过的忤逆之言。
“就凭他是皇上,他是一棵擎天巨木,你,我,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树阴下。就凭你还没有能力做一棵真正的乔木,你没有能力保护宝璎。”她铿锵有力,丝毫不像平日那个温婉宁静的德妃乌雅氏,尽管眼前是她最小的,抑或,是唯一的儿子。
胤祯的思绪有一瞬停滞,记忆中,这是额娘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他的要求。
“额娘,你知道吗?我想做的,就是一棵能让宝璎引以为依靠的乔木。”丢下这句话,他夺门而出,他知道她在等她,他要见她。
“站住!”德妃从软椅上起来,“你媳妇病了,你还没去看过吧。”
胤祯止住前进的脚步,兰樨,病了。他缓缓回身,目视他的额娘,她不愧为生养他的人,一句话就让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只有她了解他的牵挂在哪里。
他没有说话,仍旧前行,但从那游移不定的脚步里,德妃已然看到她想要的结果。
落梅疏影下,身着石青镶边朝服的男子轻叹一声,目送胤祯出了宫门,他缓缓从雪地里走出来,走进屋内,帽沿的冰晶在暖炉的薰染下逐渐融化。
“你都听到了,这孩子……”德妃叹道,胤祯一走,她就像个寻常的深宫妇人,手拥着暖炉却找不到温暖。
“额娘别气了,额娘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他不待德妃说出来就应承下来,他有着让人放心的老持稳重和无人能懂的洞悉世事。
德妃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多年来母子俩也没有多少话说,她早已习惯这样简短的对话。她不明白,为何贴心的那个总让她操心,而稳妥的这个又总是疏离,难道真是左右不可逢源?
四爷从德妃那深锁的眉头已经大概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方才屋内的争吵,他听得真真切切。但以他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出言宽慰的。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他告退。
临出门前,他几度咽下,终究忍不住道,“也只有十四弟能让额娘如此费心。”
德妃左手颓然一颤,在他看不到的瞬间目中泛着点点泪光。
景山之上,不知不觉中,宝璎已站立了一宿,整个人似乎都冻成了冰,唯有牙齿还在颤抖。
北风卷起雪花,也卷起了思绪,宝璎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原来景山的夜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荒凉,当年自己与胤祯困在寿皇殿里时,好歹有人四下寻找,如今自己失踪了一夜,竟无人关心。
她在某一瞬间恍然明白自己在此空等一夜的意义了,难怪没有人阻拦自己,难怪从永和宫到这里几乎没有人看到她,难怪她可以无故消失一夜而无人知晓。他们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明白,对胤祯来说,她不重要。
“姑姑,你是让我死心吗?”宝璎颓然望着天空,夜雪初霁,她几乎确信不会有人来了。
山林间,有松枝抖动的声音,随后是飒飒的积雪坠地,似乎还有急促的行走声。她仔细倾听,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冻土松动的声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细听之后确定是脚步声无疑。
有人上山清扫积雪了。她这样想着,勉强活动因冰冻而无力的双脚,该回去了,是时候回去了。
她缓缓向下山的石阶移动,“好远。”
她看了眼下山的路,似乎从未觉得此路会如此崎岖绵长。山腰的松林颤动着,宝璎极目眺望,当松柏林中窜出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她几乎惊叫出声。目光坚毅的胤祯,踏着清晨的雾气与冰雪,朝她本来。
她的心在沉入绝望的谷底那一刻得到救赎,他果然没有爽约,只是晚了些。
“我等到了。”当他踏上最高一级石阶,站在她眼前时,她如是道。
“宝璎,我……”他踟蹰着该如何向她解释,说实话吗?
“是姑姑不让你来?”宝璎替他道,她早该了解姑姑保护他们的决心,彼此放手,是最大的保护与成全。
不期然的,他摇摇头,“额娘没有阻止。”
“那,是,皇上?”她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这恐怕是她所能接受的唯一答案了。
胤祯摇摇头,没有说。
宝璎默然,忽而惨淡地笑了,“我明白了。”
她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依然微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几乎是擦身而过,胤祯猛然拽紧她的胳膊,“别走。”
“我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她凄然道。她知道不该这样问,但她无计可施。她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承诺。她从来不奢求他能为她放弃多少,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自私而贪婪。几乎是不抱任何期望的问题,却在他沉默的瞬间再度燃起她的痴恋。
“在胤祯的心里重要的东西太多,可是胤祯只有一个,”他无比沉重看向她,随后那句话让她陷入静默,“胤祯分身乏术。”
所以,他宁愿选择让她失望,任由她在景山的夜雪中苦等一夜,从黄昏守至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