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1 / 1)
八爷这话看似无心,却句句说在理上,也句句扎着她的心,或许也是让自己死心。
宝璎沉默着告退,或许,他们之间,是很难做朋友的。
她回到屋里,看着手中编了一半的络子,无心编下去,索性扔到一边,“我不编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屋内焚了香,心却无法宁静,一直怦怦跳着,总感觉有事。
忽然听得有人敲窗,宝璎跳下榻,推开窗,只见胤祯笑嘻嘻立在窗外。她心里一松,见到他方才的闷气都泄了。
“听闻你今日不当值,过来看看。”胤祯十分轻松。
宝璎一笑,知道他是特意过来的,转身去开门,“外面天寒地冻的,进屋说话。”
“见你一次真不容易,”胤祯抖落身上的雪迹,找了椅子坐下,“宝璎如今是红人了,只不准将来我们都要巴结你。”
宝璎知道他说笑的,却触动心事,撇嘴道,“你也这么说。”
“还有谁这么说了?”胤祯随口一问,她却不回答了,只给他沏了茶。
胤祯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揽过她,在耳边道,“我打算跟额娘说。”
“说什么?”宝璎猛然回身。
“一提额娘你就来劲了。”他的气息喷在她耳边,痒痒的。
“你跟姑姑说什么?”宝璎孩子般拉着他央求道。
“告诉她,我喜欢她的宝璎,我要娶她的宝璎了。”胤祯握住她双手,认真道。
她脸上一热,假装没听到,低着头不吭声。
“这次不反对了?”胤祯调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离了皇阿玛身边也好,这阵子我们兄弟也不曾生事,再让额娘帮着说说。”
宝璎依旧不说话,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她是真的厌倦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些不相干的纷争。之前为了胤祯考虑,她留在乾清宫,在众人眼皮底下小心翼翼过活着,如今得了胤祯这句话,她安心了。
她心里暗暗笑着,“我的胤祯果然没有变。”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有个小丫头匆匆忙忙来报,李总管找宝璎。
胤祯叹气道,“就说了吧,见你比见皇阿玛还难。”
“瞎说,要不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宝璎有些抱歉道。
“罢了,”胤祯摆摆手,“御前的事不好说,明日酉时景山,我等着你。”
乾清宫里,皇上兴致极好,用完膳后又与李德全几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宝璎见皇上近几日气色大好,对下人们也越发宽待,心里揣测自己与胤祯之事准能成行,也陪着皇上高兴。
“方才说到唐诗,宝璎背一首。”皇上兴致来了,将话题抛向宝璎。
宝璎正欲说话,被魏珠抢了一步,“万岁爷,这唐诗何其多,不如万岁爷给出个题,考考璎格格的学识。”
被魏珠称为格格还颇有些不惯,宝璎想着,这魏总管总与自己过不去,不过自己迟早要走的,日后也不会有机会与他争斗,心情也好起来,只由得他为难。
“宝璎最喜欢的可是茶诗?”皇上猜测道。
宝璎不愿违了圣意,只得点头称是,“奴婢想起孙淑的一首诗,小阁烹香茗,疏帘下玉沟。灯光翻出鼎,钗影倒沉瓯。婢捧消春困,亲尝散暮愁。吟诗因坐久,月转晚妆楼。”
“吟诗因坐久,月转晚妆楼。宝璎这是怪朕说诗词说久了,”他谈笑风生,“诗好,意境更好。不过,朕也想喝茶了。”
宝璎会意,“奴婢这就去沏茶。”
“慢着,”皇上似有些话要说,“往日都是你沏茶给朕喝,今日算朕请你喝茶。”
宝璎哪敢让天子请喝茶,只好推辞。而皇上也卯上了,非要请宝璎喝茶。最后还是魏珠折了中,他这总管替皇上沏茶请宝璎喝下。皇上似乎十分满意,又留宝璎说了许久,话题无非是史话诗词。
“上次朕让你写放翁的诗,你说太多,背不下来,这次可不能说背不来了。”皇上说的上次还是四十八的事情,那时她为了稳妥没有说出自己最喜欢的那首,眼下宝璎是知道了,皇上拿着自己过目不忘那事当把柄呢。
“回万岁爷,若是奴婢背不出来,还求皇上别恼。”
他笑起来,“瞧你这害怕的模样,难道朕还会因这事怪你?此刻殿外下着雪,你说一句带雪的。”
“春残犹看少城花,雪里来尝北苑茶。写于放翁去闽地为官时,诗里有花,有雪,有茶。”宝璎对茶总有难以名状的感情,雪中烹茶更是她喜好之事。
“有茶有花,却无月,再说一句有月的。”皇上似有意刁难。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出自其《关山月》,说的是诗人一生都没有实现的抱负。”宝璎沉声,闻者都忍不住跟着叹息。
“放翁一生没有实现的,又何止是这些。”皇上怅然,似有所悟。
“放翁的诗里,总有说不尽的希望与落寞,他的诗里满是梅花,满是寂寞与飘零。”宝璎亦有所感,零落成泥,可不就是飘零吗?
“梅花,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皇上接上,似乎此刻他们不是君臣主仆,仅仅是文友,“放翁的诗词,你最喜欢哪首?”
“该是与其妻唐琬互酬的《钗头凤》。”宝璎停顿。
“说下去。”皇上示意道。
“最感放翁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分别数年,他心底从来不曾方下,然而世事无常,他们终究是误了终身。苏子说,纵使相逢应不识,然而在放翁的处境里,相识还不如不识。三年后再度重逢时,沈园没有变,只可惜物是人非。”宝璎叹道,不觉夜已深。
“陆游是不该一时犹豫,放弃了唐琬,以致错过终身,”皇上忽然起身,向她走来,“朕不想错过。宝璎,今晚留下来。”
她的脑中一阵轰鸣,转顾四周,烛火一闪一闪,奴婢们均已退下,只剩她与皇上。内侍们都已退至门外,朱红雕花门轻轻合上那一刻,她感觉,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
皇上眼中有分明的暗示,或者说明示,他,要她留下来。
宝璎一时情急,只觉得大难临头,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恕罪。”
“你说什么?起来!”皇上眉间一蹙,摆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皇上恕罪,奴婢不……”她又惊又怕,嘴唇直哆嗦。
“你敢抗旨?”皇上神色一凛,伸手拉她起身
“不是,奴婢不是,不……我……”她死死定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敢看皇上。
“朕命你起来。”皇上有些发怒。
宝璎顾不得那么多,“奴婢甘愿打入辛者库。”
这话是彻底激怒皇上了,“你宁愿打入辛者库?为什么?你心里有谁?”
宝璎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奴婢有罪,奴婢甘愿去辛者库。”
她明白她没有资格拒绝,她是宫女,是皇上的人。但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身份服侍他。她敬重皇上,仰慕皇上,她愿意替他尝药,陪他解闷,唯独这件事不能。
“说,你心里有谁?是十三还是十四?”皇上真的动怒了。
提起胤祯,她心如刀绞。宝璎不能回答,以前信誓旦旦说不在乎嫁给任何人,现在她才明白,她是在乎的,即便不能做胤祯的女人,也绝不做别人的女人,更不可能做他阿玛的女人。
“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她知道应该竭力否认,但这言不由衷的话语竟然说不出口。
“够了,朕听够了,你下去!”皇上拂袖而去,进西暖阁。从来没有女人敢拒绝他,她的举动犹如当众扇了他一耳光。
宝璎跪在原地,神志似乎不十分清楚,大概是跪得久了,她摸索着艰难起身,推开门,却见李德全守在门外。
“李谙达。”宝璎艰难吐纳。
“格格……”李德全看似有些为难。
“我,有点头晕,我回屋了。”她语无伦次,扶着墙走。
“格格,你不是……”李德全一跺脚,“老奴刚刚才知道,他们怕你不依,在你的茶里下了药,没想到,你当真如此。”
宝璎怔仲在无法接受的真相里,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而此刻,她无暇责怪他,“你说,给我下了什么药?”
“就是,就是那种药。”李德全难于启齿,这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格格呀。
“你们竟然,竟然这样对我!”宝璎恍然明白,宫闱争宠之事她早有耳闻,不想如今却用在自己身上。
“我会怎么样?”宝璎只觉浑身发热,大冷天里脸上烧得通红,“解药呢,给我解药。”
“这不是毒药,无药可解呀。”李德全声音中有几分哽咽与难堪。
“我,该怎么办?”宝璎随着石阶往下走,脑海里飞快思索,一定有办法的,她决不能发热而死。
“冷水,格格浇冷水!”李德全到底见多识广。
宝璎明白过来,扶着栏杆往下去。天寒地冻,连石头都冻结了,视野之内,竟然没有一滴水。她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烫,思绪似乎也不属于自己,被她抚摸过的冰冷石头似乎也滚烫起来。
宝璎猛然回头怒喝,“不许跟着我!”
说罢,她猛然朝偏门跑去,原本殿外大水缸内是盛满水的,此刻尽已结成冰。她思索着穿过偏门,往后元跑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浑身血液似乎都翻腾起来,她撕扯着自己衣襟,寻求着解脱。
宫墙尽头,她猛然发现一口井。宝璎不管不顾,推开木制井盖,只见井底冒着水气,这里有水。
宝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水可以救自己,她趁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扑通一声坠入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