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1 / 1)
回首当初,从未感觉他们有执子之手的缘分,本以为此生的缘分就停留在她毫无指望的仰视上,然而命运还是给了她垂青。宝璎编织着手中的络子,思绪却不由得飘到红墙之外,这络子按七种花色,他该嫌花哨了。
忽而耳后一热,她猛然回头,却见皇上一身便服站在雪地里,距自己不过一尺距离。
她尴尬福身,皇上没有生气,点头示意她起身。
宝璎瞥见侍从们都站在皇上身后数丈之外,而苍松之下,只有自己与圣上二人。她不禁些许紧张,极少与他面对面站着。
“天这么冷,宝璎在想什么?”皇上没有看她,而是目视远方,一如他往昔般深不可测。
“奴婢,”宝璎一边想对策,一面悄悄将络子掖进衣襟里,“奴婢在想,昨日的《唐书》读到哪里了。”
“读到哪里了?”皇上眯着眼看着她。
“读到贞观朝的名臣们列传。”
“读出什么来了?”
“人太多,不好记。”宝璎依旧不改脾气,皇上刚给了张好脸,她就忘形了。
“还有你记不住的?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皇上提起那日的情形,宝璎有些尴尬,但见他并无猜疑之意,就放下心来。
“回皇上的话,这单独看每个人的传记,奴婢是懂的,可是把那些事情那些人连起来,就看不明白了,脑子都乱了。”这话不假,贞观朝二十三年的君臣父子关系岂是她能轻易看懂的。
“还是不懂的好。”皇上似有所指。
宝璎一言不发,低眉顺目。
“这,是什么?”皇上指着她衣襟一角。宝璎低头,原来方才掖到衣襟里去的络子垂下一条丝绦了。
宝璎不好掩藏,只得扯出,“是奴婢编的络子。”
皇上接过络子,细细打量,“你会打这种络子?”
宝璎点头,“奴婢自小跟宫里的嬷嬷学的,是老样子了,这几年不流行了。”
“依朕看,挺好。”他嘴上说好,大概忆起那年修补香囊的事了,“屋外冷,跟朕进屋去。”
宝璎讶然,她本是宫女,跟随皇上理所应当。但此刻皇上这个“跟”字却让她浑然不自在。她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尾随皇上。
这边,内侍们已经跟上,宝璎见了李德全,没好气道,“好谙达,也不告诉我皇上在身后呢。”
“是万岁爷不让老奴说的。”李德全瞟了眼万岁的背影,低声道。
“是你自己忘了清道吧。”宝璎不依不饶,小时候哥哥们常常忽然站在身后吓唬她,可这一回竟被当朝天子吓着了。
“得,你就怪我吧,”李德全边走边絮叨这没良心的孩子,“保不齐你还得谢我呢。”
进了暖阁,宝璎沏了茶出来,皇上已取了书自顾自看着。她立在一旁,见皇上将那络子放在一旁,似无归还她的意思。
“宝璎,这络子何时能编成?”皇上忽然放下书,回头问她。
“明日就可。”
“朕去年赐给你的簪子呢?一年过去了,也没见你戴过。”他随即又问。
“回皇上,奴婢瞅着那是块好玉,怕给磕坏了,就没戴。”她据实回答,不知皇上今日是怎么了,特别喜欢闲聊。
“别是丢了不敢告诉朕?”皇上开起玩笑。
宝璎抿嘴一笑,“奴婢哪敢丢啊。奴婢就是怕丢了,才搁在箱子里好好的。皇上若是想看,奴婢明日拿来。”
“不必了,朕就是问问。”他似有些失望,拿起方才那书继续看。
宝璎正思忖着,听得李德全进来禀,十四爷求见。她远远见一熟悉的身影踱进门,自己就闪身退到屏风后面去。
乾清宫的规矩,臣子们议事的时候,她们宫女是不得在御前的,然而自从上次解衣之后,李德全似乎在此事上对她越发严格,每每有人递了牌子求见,李德全都会督促她退到后面。
这些变化,宝璎偶尔会想,皇上还是不相信她吗?又或者是李谙达为免她瓜田李下,避着嫌疑呢?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已通过了皇上的试探。
宝璎握着络子,不知皇上要这络子做什么。她叹气,“看来只好另打一条给他了。”
走到澄瑞亭畔,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亭子还如多年前那般静立湖畔,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瑞雪的。那日的阳光仿佛还在记忆中灿烂着,而今日的亭子却格外清冷。直到她见到亭中那孤清的身影,她顿住了脚步。
直到亭中人意识到她,回身一笑。
宝璎从他清冷的笑意中看不到温暖,也对,这里本来就天寒地冻。
“八爷。”她微微一福。
“十四弟待你可好?”他问得毫无征兆。
“他告诉你了?”宝璎问,这一问等于默认了他方才的问题。
果然,八爷不再说什么,他笑笑,脸上却是划不开的冰冷,“那个小子,难得瞒得住宫里人,若要再瞒住我,岂不是憋死了。”
他似乎拿胤祯打趣,眼中却毫无笑意。宝璎这才知道这消息是伤了他的,她努力去淡化自己的变化对别人的影响,可是,这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就已然被她伤了。
“宝璎有负于八爷。”她直直看到他眼里。
“别说了。”八爷摆摆手,示意她住口。
“宝璎对不起八爷。”她的语气坚定无比,似要说明什么,斩断什么。
“够了,我明白了。”八爷有些架不住,躲闪着不去看她。
“宝璎只能说对不起八爷了。”她再三道。
“够了宝璎!真的够了!”他厉声打断她,声音在空寂的冬日有股穿透力。
宝璎怔怔,他极少见的失态了,还是在宫里。她曾以为自己在他们眼中微不足道,却不免一次次令他无可奈何,他的举止中有着分明的不快与焦躁,这都是因为她吗?
“别怪我,我不是吼你。”八爷解释道,“这几日额娘的病不太好。”
原来如此,宝璎方才想起是听过良妃的病每到冬天必犯,只是乾清宫的消息都是围着皇上转,其他的事自己也不曾上心过。
“良主子吉人天相,过了冬天就会好的。”她笑着道,原来他的烦躁不安也不全然为了她,至少,大部分不是为了她。
八爷点点头,“知道吗?只要你说好,我就相信会好。”
她讶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大的作用。
“你知道吗?每次你想让人相信什么,总是笑着说,不管这人多让你不喜。这样舒心的笑容,这里太少见了。”他脸上的冰封逐渐化开,宝璎也真正舒展了笑容。
不知是不是存心报复,见到她的笑容,他别有用心加上一句,“不知皇阿玛是不是有心,偏不让我们见你,再要见到这舒心的笑容又不知是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