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1 / 1)
马车里,宝璎笼好熏炉,外套竹架,将衾被置于炉上。皇上这两年越发怕冷,命人掩好门窗,不让寒风灌入。皇上戴着西洋眼睛批着折子,江南督抚上奏,江南各地钱粮亏空总计五十万两,若以俸禄填补,必将累及百姓。他蘸了一抹朱砂,命江南督抚细查南巡所耗费用。
定下此事,他才翻开京城的折子,提起的笔却没有落下,蘸满朱砂的笔头微微一颤,滴落一点鲜红。凉风透过严密的幔帐无声息吹进来,宝璎周身一冷,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抑或是对六公主颠沛流离数年的告慰,皇上将她安葬在京师一角肃穆的陵寝中。然而宝璎却不确定得以归故乡葬京城的她临走时能否如她平生性情那般洒脱。
策凌一身缟素立在公主府的院落里,招呼前来吊唁的访客。这个纵横沙场的男子此时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如同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荒凉的戈壁上,四周尽是光秃秃的裸石。
到底是乾清宫来的人,宝璎被管家领进内堂,习惯了端茶递水的她略显拘谨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
“云落?”宝璎惊异,又有些感慨,眼前那个寸步不离公主的侍女如失去大树庇护的小草。
“格格。”云落勉强开口,伤心过度的她嗓音嘶哑,眼睛红肿。
“叫我宝璎吧,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宝璎道,她故作轻松想对云落笑,唇瓣却干裂得无论如何也牵不起弧线。
“主子生前待格格如姐妹,对云落而言,格格就是主子。”她朝宝璎福身告退。
宝璎暗自叹息,往常倒没瞧出她的不同。独自一人在屋里,她不免回忆起六公主在时的情景。对她而言,六公主像是人生向导,指引她寻找自己的方向,无论何时她总有自己的见解,她精明睿智,聪明到人们都习惯了依靠她的光芒去寻找道路,以至于忘了明灯也有熄灭的一天。去年秋天的院落里,天气虽凉,却还有纷飞的黄叶与蝴蝶,如今,院中悄然来临的春意也消逝在浓厚的忧伤中。
“十四爷,璎格格在内堂。”听得门口人说话,宝璎本能起身,正好见胤祯打着帘子进来,忽然见了他,却不知说什么,停滞了须臾才朝他福身请安。
胤祯随手让招呼他的管家下去,自己引宝璎出了内堂。二人走在幽静的草径上,一时无话。
“方才管家跟我说你和六姐的侍婢叙话,我怕进去搅扰了你们,却见你一个人。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有十四哥在。”他一拳敲着自己的肩膀道。
宝璎笑得惨淡,“只有十四哥这时候还想方儿逗我笑。我真的想六姐姐,但凡我喜欢的人,无论早晚,都会离开我。”
“别这么说,不是有我......和额娘在吗?”胤祯道,他素来不哄人的,惟独对她例外,自小就没大没小的人,屈尊为她做过的事情多了。
“我知道,只是,这些年,我身边喜欢的人,瑞姐姐,小十八,六姐姐一个个都去了,十三也不在这里……”说到这,联想到如今十三的处境,她迟疑了一下,道,“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在。”
“别怕,会有的。”胤祯凝视她,尽管他也不确定未来会怎样。
“你不会又想让我嫁人吧?”宝璎挑眉。
“我没这么说。”他当即否认,心里却很别扭,讶然望着她。
“你肯定在想,这丫头脸皮真厚,说起这样的事都不脸红了,”宝璎自嘲道,从他那一抹顽皮的笑容中得到了答案,“我也想学其他姑娘家羞红脸,不过你想想,我的婚事就像叶赫老女东哥一样,提起了又放下,反反复复,我都懒得羞了。”
“你想过吗?即便是到了二十五岁,宫女出宫那天,还是会被指婚的。”胤祯不愿告诉她,尽管这是八旗女子不可逃脱的命运。
“其实我想过,你相信吗?我想过我嫁人之后的日子。”宝璎似下了决心,眸光中有几分绝然。
胤祯愕然,他一度以为她宝璎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复又想想,她也是女子,当然会有这样的念想。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嫁人了,无所谓是妻是妾,无所谓是什么人,往后的日子就是每天留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看着一年年重复的花开花落,我不是不愿意,不是埋怨。可是,只要我一想到,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生命里再没有你们,我就会心痛。”说到这里,她抬头注视他,“你明白吗?”
“明白的,这里有你此生最重要的人。”他冷然道,心底却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似乎是酸楚,是尚未成熟的梨子特有的酸楚。
最重要的人?这话无意中敲击着她的心房,她敛神,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描述,“是这样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留在那座皇城里,如果离开,就再也看不到他。那时候我想,或许我在院子里荡秋千时,他恰好骑着马打墙边走过,也许我七夕放河灯时,他恰巧在走在下游,偶然瞟见那不知名的河灯一笑。又或许,我的运气再好一点,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和命妇一起随着进宫的人流远远望着他,去给姑姑请安的时候,我们还能相视一笑。无论身在何方,每个节日,我都会点灯为他祈福。”
她刻意将眼前的他模糊成未知的他,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胤祯毫无关系的事。如果说过去的误会是无意识造成的,那么今日这席话则是她有意为之,她决定让误会永远阻隔在他们之间。她选择用一盏孤灯去关怀那个人,将自己的关心传递过去。
“其实,你可以不必,不必……”否定脱口而出,似乎又寻不到合适的词语,胤祯隐隐皱眉。自己尚未来得及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被告知她已放弃儿女情长。
“不必这样做吗?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将来还能有个院子终老,即使没人在我身边,也有这些记忆可以留一辈子。”她泯然道,带着对他的记忆和思念孤独终老,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什么时候的打算?”胤祯道,不知从何时起她对未来归属如此不抱希望。
“四十七年从塞外回来的时候。”宝璎道。
胤祯默然,那年的风波任谁都不会忘记,隐约忆起那年额娘提过宝璎的婚事,后来因自己冲撞皇上而作罢。
“胤祯。”她唤道。
“嗯?”他回神,见她目中带着期待却严肃地凝视自己。
“不论我何时离开,你答应我,在此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此事,好不好?”她道来,那一声胤祯却叫得自己心里一惊,往常都唤他十四抑或十四哥。
从此以往,绝口不提她的婚事,直到命运到来那天,挥手告别,相忘于江湖。
“好。”无比轻巧的一个字,他说得无比坚定。
此时,管家匆匆赶来,对胤祯道,“额驸请十四爷去前厅一趟。”
“我就回来,”胤祯垂首近身道。
她点头,目送他离去。她心底笑了,“胤祯,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为你祈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