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1 / 1)
灵鹫峰顶云雾缭绕,晶莹的露珠落在湿漉漉的草叶上,一百零八级直通峰顶的青石阶逐渐蔓延向云雾深处,眼界所及,是漫无边际的寒意。
“宝璎,别去!”他深吸一口气,冲上石阶。诺敏志在他们三人性命,这一点他知道,他老早就知道,他还是甘愿闯入,谁让灵鹫峰顶那个冲动的冒失鬼是宝璎呢。
苍冷的松针凋落,不偏不倚遗落在他清冷的袍角。胤祯没有理会,大跨步奔跑在石阶上。当年他冲撞圣颜险些被皇上一刀怒斩,她恰好就在身边,为何她总会在这种时刻出现,为何总要陷入不必要的纷争?
这次她一定还会出现,只要是十三有难,不管多危险都会出现,他笃定这一点。想到这里,胤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却不自觉脚下一滑,几乎滑出山道,他顿了顿,耻笑般摇摇头,步子竟然乱了。
胤祯瞄了眼峰顶,那里依然环绕着清冷的雾气,“灵鹫仙境”四字匾额在眼中却越发清晰。他下意识咬牙,宝璎,等着!
“呵!”胤祯松一口气,当灵鹫仙境映入眼帘时,菩萨顶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息,甚至没有一点本该有的刀兵之气。
“难道,已经……”心底没有一点暖意,胤祯顿感不妙,顾不得喘息就奔向文殊殿。
文殊殿滴水的屋檐下,紫衣女子愣神倚靠着廊柱,脸上蔓延着失落的忧伤,似乎沉浸在思考中久久没有回神。
“宝璎?”胤祯不可思议道,眼眸里有鲜明的喜悦,她没事,没事就好。
宝璎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依然贴着廊柱而立,右手不由自主环上暗红色柱子。许久,她才注意到他呼吸略急,眉上发梢皆有潮湿的痕迹,显然是狂奔而来。
“你怎么上来的?”她似乎没有思考的能力,问出如此白痴的问题。
“跑上来的。”胤祯拂去锦袍上的草叶,抖落枯萎的松针。
宝璎不语,似乎看不到他,方才的一切也近乎自言自语。
“宝璎,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胤祯握住她左手,牵引她离开这不明朗的处境。
后山寂寥的千年苍松下,两个人静默坐着。冬天刚过,山顶寒凉,本来冰冷的石椅在两个人的体温下依旧找不到丝毫暖意。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胤祯小声道,唯恐过激的语气伤了她。她此刻的反应不是他料想的任何一种,他宁愿任由她大声哭泣宣泄内心的激愤,或者不辨是非对他又打又骂。
“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语无伦次道。
“是不是十三?”他试探般问道,一阵带水气的凉风袭来,如他所料,她冰冷的身躯本能颤抖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会冲进去求皇上放了十三?”宝璎幽怨道,不觉紧抱双肩,蜷缩在自己设置的屏障里。
“这……”他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答案早已真理般刻在他心里,有情有义的宝璎,哪一次不是如此?
“可是我没有。”她声音低落下去,脸也深深埋在胸前,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失望。
胤祯却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你知道吗?当诺敏告诉我,皇上要处置十三,我真的快要疯了,我拔腿就跑。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要救十三,求皇上放了十三。可是当我赶到门口,就要进去的时候,我的脚忽然停住了。我想起你们告诉我,李谙达告诉我,所有人都告诉过我,一定要远离十三,离他越远他越安全。所以我就……”宝璎激动得双手颤抖,“我忽然明白,如果我进去,十三才是死定了,我是皇上的宫女,我怎么能帮他求情?”
“宝璎你听我说。”胤祯怜惜地凝视她,某一瞬间似有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双手定在她肩上,安抚她的情绪,“你这样做是对的,如果你进去,皇阿玛会更严厉处置十三。你没有进去,是救了十三。”
“可是,你知道吗?我就那样站在门外,听着皇上大发雷霆,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十三被侍卫押下去,我居然一动不动,”宝璎摇摇头,对自己倍加失望,“我以为我可以为了他的安危甘愿去死,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也不可能冲进去了。”
她痴痴笑着,责怪自己的明哲保身,她不愿去分辨自己究竟是怕死退却还是顾全大局,她终究是长大了世故了,如果在过去,她怎么可能镇定自若目睹青梅竹马的兄长遭遇这样的险境。
“原来变了的不只是你们,我也变了。”她得出这令自己痛苦万分的结论,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变?
“是,宝璎是变了,以前你是我们的小妹妹,凡事有人替你想,犯了错有人替你善后。现在的宝璎更加明辨是非,知道以退为进,十三这样才能真正放心。”胤祯安慰她,小小年纪心事如此沉重,究竟是福是祸呢?
“可是,当十三问我,如果四十七年大殿上,冲撞皇上的是他,我会不会去拦那柄刀,”她望着他,笑得茫然,“我说我会。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甚至不及诺敏想象的那么好。”
“十三不会怪你的。”他试图安慰她,转念找出一个极好的借口,“如今想来,至少这件事上,我比他幸运,皇阿玛面前,你救过我一次。”
胤祯坏坏地笑着,惹得宝璎也扑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张嘴就不能说些好话吗?”
这一笑,胤祯的担忧彻底放下,她终于长大了。
“不对,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十三?”宝璎迟疑地凝睇他,目光真诚,清溪般澄澈。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可以透过空气感觉到她的体温,以及弥散在清冷气息中温热的期待。他暗叹,太聪明终究是麻烦。有关诺敏的阴霾再度笼罩在心底,他避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内心挣扎着,真要告诉她?
“是诺敏告诉我的,所以我来了。”片刻时光仿佛十年那么长,他却能以最少的字句交待事情的经过,对她,无需隐瞒。
“那么你,你就跑上来了?”宝璎的语言再度失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幸亏你没进去,否则,我就该想想,该寻个什么借口去跟皇阿玛请罪。”他不好意思挠挠头。
他说得极其轻巧,浑然没有死里逃生的惊心之感。宝璎却第一次意识到,她不经大脑的莽撞将带来怎样的后果,身边的人随时可能因她的过错落难,她险些再度失去他。
“哎。”宝璎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胤祯被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搅得不得安宁。
“你来了,证明诺敏不曾看错你,只怕是我让她大大失望了。”她苦笑,却不知是取笑胤祯还是取笑自己。
这一年的五台山之行在刻意粉饰的太平之下悄然落幕,随驾众人各怀心事闷闷算计着。太子踌躇满志骑在马背上,虽然未能如愿一件三雕,却着实把十三打入死地。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点,盛怒之下的康熙皇帝在诸皇子的请安折子上批示,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
这一年春季,来得那么晚。
宝璎随皇上坐在马车里,从他那沉静的面容上窥探不出任何讯息。曾经在身旁叽叽喳喳的小宫女合离就这无声消失,如同秋叶的凋落,冬天一来,就没有任何痕迹,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在她眼前消失,但却是第一次直接抑或间接因她而死。
而十三呢,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存在或多或少改变了他的命运,她偶尔会对着车窗外的行人马匹发呆,如果不是她,合离是否会暴露,十三能否逃过此劫。尽管胤祯一再告知她,从十三选择合离作为探子那天起,已然宣判了她的死刑。
“有些人,即便相处多年,我们对他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面。”这是她沉默许久之后的叹息,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的十三哥。
但是,她为十三的担忧持续不多久就被另一层焦虑所取代,皇上收到京城的急报后愁眉紧锁,他随即下了两道旨意,一是命胤祯火速赶往京城,二是宣远在蒙古的策凌回京。宝璎从他那闪现着父亲关怀的眼眸中察觉到事情的一二,那道来自京城的奏折必定与六公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