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1 / 1)
当夜宿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宝璎将小十八安置好,耐心等待太医诊断。孙之鼎任太医院院史多年,德高望重,皇上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孙之鼎诊断之后,捋了捋胡须,小心收拾着药匣。宝璎已经等不及了,拉着太医直问病情。那孙之鼎为官多年,宠辱不惊,但宝璎依旧捕捉到他眼中那一丝黯淡,医者父母心,面对生死,谁能无动于衷呢?
“十八阿哥恐怕时日无多,请容老臣去禀报皇上吧。”他丢下这句话离开,留宝璎呆呆立在原地。一直说是病重,怎么变成病危?宝璎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场病还是远远超过她的承受底线。病榻上那个孩子还只有八岁,他的生命本该有许多灿烂辉煌的未来,难道胤衸的人生就要停留在康熙四十七年秋天?
“皇阿玛......不要,不要我......”八岁的胤衸在梦中叫嚷着。
宝璎趴在床边,一把抓住胤衸的手,柔声道:“小十八听话,姐姐在这里,你皇阿玛马上就来了,太医已经去找皇阿玛了,太医说胤衸马上就要好了,胤衸你听到了吗?皇上他就要来了,还有你额娘,我们马上要到京城了,你记得在御花园吗?胤衸跑得那么快,把那么多人落在后面,连姐姐都气喘吁吁,当时姐姐就想,胤衸长大了一定是满洲第一巴图鲁。胤衸,你不要贪睡,回答姐姐......”
这些话,宝璎不确定胤衸能听到多少,但她一遍遍重复,一遍遍重复,不单单说给胤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宝璎搂过胤衸,在耳边低语:“胤衸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跟人争什么,只要别人给姐姐的,姐姐就接受,别人不给的,姐姐不贪心。但是姐姐现在很贪心,想要和你一起狩猎,明年秋天我们一起来木兰围场,今年你没有看到,围场上很多麋鹿,很多野猪,对了,你十四哥还猎到一只大黑熊。明年你也给姐姐猎一只熊吧,要不,老虎也行。姐姐求你不要离姐姐而去,这里有你的阿玛额娘,你的兄弟姐妹,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快快好起来,胤衸,你听到了吗?姐姐不许你再病下去了......”
十八阿哥情况时好时坏,脉息忽强忽弱,宝璎不敢闭眼,生怕自己一睡下去胤衸就走了。
“胤衸,姐姐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过呢,姐姐没有看到胤衸长大成人,姐姐心有不甘。姐姐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你帮姐姐实现好不好?去年冬天姐姐本想花一幅红梅傲雪图,可是这好兴致被冬青搅扰了,冬青你记得吗?就是姐姐的丫头,今年冬天姐姐准备再画一幅,画里有姑姑,有十三十四,还要有你,画一幅众人赏梅图好不好?你帮姐姐想想在画上提什么诗?你听到姐姐说的话了?所以胤衸一定要醒来......”宝璎搜肠刮肚,把自己脑中能想起的事情都说出来,期望能唤回胤衸的意识。他已经昏迷许久了。
宝璎反反复复说这些话,不觉天已经大亮。昨晚伺候了一夜的宫女已经下去休息,换上新的一批宫女,宝璎却是在胤衸耳边絮絮叨叨一整夜,不曾合过眼。孙之鼎走后,御医李之贤在榻边守了一夜,他不敢怠慢,唯恐自己一时疏忽,闯下大祸。
“皇上,为什么还没来?”意识到时辰,而孙之鼎也一夜未归,宝璎问道。
宝璎打发宫女去皇上那边看看情况,对李太医道:“大人也是一夜未眠,辛苦大人了。”
李之贤不敢居功,战战兢兢表示这是份内之事。不一会儿,宫女慌慌张张来报:“皇上召集大臣侍卫文武官员齐集,奴婢未曾见到皇上。”
“发生什么事了?你见到孙大人吗?”既然所有人都留在皇上那边,孙之鼎必定也在其中。
“奴婢不知。”
“那李谙达可在?你向他禀报过了?”
“奴婢没见到李谙达。侍卫拦着,奴婢没有进去。”那宫女畏缩着害怕宝璎怪罪。
“那你回来干什么?去行宫守着,直到见到皇上。”宝璎对宫女下人一贯谦和,此刻已是焦躁不安,顾不得许多,那宫女吓得一溜烟跑出去。
屋子里宫女们见宝璎神色大不如前,都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宝璎。
熬过了一夜,宝璎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很烦很乱也很怕,怕胤衸就这样一病不起,怕皇上抱憾终身。
胤衸躺在病榻上,裹在棉被里。太医按着胤衸的脉搏,宫女呈上药碗。
太医摇摇头,郑重道:“臣当勉力医之。”
明知道药石无灵,宝璎舀起一勺药,试图喂进胤衸嘴里。嘴到嘴边,沿着胤衸的嘴角流下,宝璎忙用丝帕拭去,一时无助,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她慌忙拭去泪水,不能让胤衸知道自己在哭。
宝璎试图撬开胤衸的嘴,她一勺一勺往胤衸嘴里送药,但胤衸已喝不下药,药水汩汩流出,宝璎一面擦拭溢出的药水,一面拭去自己的泪水。此时,屋里的宫女们见到宝璎拭泪,尽数低声抹泪。
“不许哭!有什么好哭的?”宝璎喝到,一时屋里众人噤若寒蝉。
她拭去自己的泪水,把药碗递给宫女,自己趴在榻边,对胤衸道:“胤衸,姐姐刚才生气了,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骂宫女的,今天因为你骂人了。我不哭,大家都不哭,我们等你醒过来……”
忽然有太监来报皇上来了。
宝璎惊坐起,仿佛遇到救世主,她忽然有了信心,觉得小十八会醒来。
皇上大跨步走进来,霍得坐到榻边,抱起沉睡中的胤衸,呼唤道:“小十八,小十八,皇阿玛来了,你听到吗?”
宝璎呜得一声哭出来,似乎找到救世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皇上的腿,泪流满面。
皇上看了宝璎一眼,满面悲戚,那曾如三月桃花般灿烂的容颜此刻布满泪水,憔悴无比。他勉力挽起宝璎的胳膊,摇摇头:“不怕!不怕!”
“嗯......”也许是父子间那点血脉亲情的维系,昏迷多时的胤衸似乎醒了过来。
“胤衸!你醒了!太医,快!”皇上一声令下,跪在门口的孙之鼎狼狈地迎上来,抽出胤衸的手。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孙之鼎跪下:“只怕是回光返照。”
“你!”皇上急火攻心,竟一句话说不出来。
“冷!皇阿玛,我冷。”胤衸在昏昏沉沉中说道。
皇上没有理会太医,抱起胤衸,问道:“还冷吗?”
“姐姐!”胤衸睁开眼,看到榻边的宝璎,“我听到姐姐说话了。”
见到胤衸意识清醒,宝璎悲喜交加:“明年我们一起去打猎,听到吗?”
“嗯,我要猎一只熊给你,皇阿玛,我们明年还来吗?”
皇上忍痛点点头:“只要胤衸喜欢,我们就来。”
“姐姐还说我们要干什么?我记不清了。”胤衸虚弱道。
“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宝璎想破脑袋,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
“我要娶姐姐,等我长大了我就娶姐姐。”胤衸一口气说了许多,宝璎握着胤衸的手,点点头,道:“嗯,等你长大你就来娶我。”
“好的,我们说好了。”胤衸那清眸里透出喜悦的光芒,一瞬间又黯淡下去。
“冷,皇阿玛。”
皇上颤抖着扯过一条棉被,裹住胤衸:“还冷吗?”
“冷。”胤衸的声音逐渐微弱。
“还冷吗?”皇上解下自己的披风,包在胤衸身上。
“冷。”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皇上手足无措,用力抱紧胤衸:“还冷吗?”
“冷。”胤衸吃力说出这个字,握在宝璎手里的小手忽然松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好像累了许久终于可以睡觉了。
“还冷吗?小十八。”皇上颤抖的手紧紧箍着胤衸,但这一声问没有得到回答。
他,康熙,这个叱咤风云的男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小十八?那朕该如何是好!”
顷刻间,屋子里,哭声一片。
宝璎一路狂奔,跑到屋外山腰泉水边,对着潺潺流水声嚎啕大哭。她很少哭泣的,从小就不喜欢哭泣,姑姑说多笑才能有福气。可是这一次她似乎流尽泪水,把过去十几年少流的泪水一次补全。
夕阳西下,她转身,只见胤祥那俊朗的身形静静立在眼前,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自己,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是惋惜,是叹息,还是悲壮?不是宝璎想像中的任何一种含义,他站了多久了?宝璎惊觉,难道他一直在自己身后看着?
“你,怎么了?”宝璎先开口。
胤祥面无表情,“太子被废了。”
宝璎怔怔看着胤祥,他的表情难以名状,可是宝璎却从那有限的字句独出他心底的真实意图,“太子终于被废了!”
绝无忠爱君父之心,毫无友爱兄弟之情,宝璎听胤祥将过程细细道来,竟然还有帐外窥视!
在帐外割裂帐篷向内窥视?宝璎猛然想起行宫那日的情形,自己泼向太子的那杯茶水,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宝璎眼中浮现出那天的一幕幕,心中慌乱,他究竟窥视了多少回?竟被皇上发现了!
“你……想起来了?”十三细细看了宝璎许久,捕捉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他眼神犀利,有着她不熟悉的森冷。
宝璎惊愕,猛然忆起十三这一路上反常的举动,难怪六公主欲言又止,胤祯欲言又止,十三自己也是欲言又止。
她恍然明白,三十三年的皇太子,一朝被废,除了积聚多年的怨气,还要一些突发事件——帐殿外窥视和十八皇子胤衸英年早逝。
她默然转身,声音的高低控制在他能听见而周围无人能听见的状态,“十八的死,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