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巫祝双生（1 / 1）

江河伸手想要挽留九歌，然九歌已经远去无踪。江河垂下手臂，立刻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回身的时候，见青花正凝望着他，表情淡淡的。江河想说些话可一句也说不出，青花转身走了开去，一步一步，遁没在了白雾之中。她回身的那一瞬，江河似乎见到，她嘴角边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南海之滨，小蓍一个人面临沧海，一个人黯然出神。沧海茫茫，天水一线。水中，水上，无数生灵正以自己的方式展现着自己生命的姿彩，勃勃满是生机。这样一片空间，似乎已经存在了亿万年，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刻，任何人任何事都循着同样一个章程，生存着。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谁也不知道，这章程是由谁定下的，这章程本身，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一切，自然而已。

那些逝去的，留下的，不过都在自然之中。原本，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

多年以前，小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天上的太阳每日都从雷公山的东面升起，再在傍晚向西沉去。那时候的生活，单纯、宁静，没有是非纷扰，甚至，没有人知道痛苦是什么。所有人在自然的怀抱中，生，老，病，死。所有的心，都很纯净。

小蓍的族人，传说中的三苗，精通巫蛊之术，然而，最初的时候，巫与蛊并不是害人之术。

小蓍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她说过，巫与蛊，最初与最终的目的都是救人，巫与蛊就是他们三苗最为灵验的医和药。于是，三苗的族人一直以来以巫为医，以蛊为药，敬神祈福，辛勤豪迈，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厚实的幸福感。他们利用的所有工具，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可以更好的活下去。

在蚩尤出现之前，巫蛊之术从来不是用以害人的，然而三苗的族人永远也不会想到，正是这样一股作为他们守护力量的术法，为他们招致了灾难与浩劫。也许，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愿永远生活在那座安宁的大山之中，与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任何关系。

而他们，没有选择的机会。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真正恨到深处的时候，却又不知该去恨谁。

“巫与祝，从一开始都是用来祈福的。”

小蓍没有回头，也没有大动声色。这样独特的声音，她知道，只能是九歌。小蓍从未想过，她带着满腔恨意醒来的时候，会遇到这些人这些事，以及，这个与她旗鼓相当且似乎是宿命中定要相逢的对手。她知道，九歌与她一样，并不是人类，甚至已不是生灵。她们都是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份意志，只因为一丝留恋还迟迟不愿放手。九歌的身上，散发着与她一样的，千世的孤独与悲凉的味道。

巫与祝，是人类与神灵交流的最古老的方式。九歌说得不错，苗家的巫与阴阳家的祝，在最初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祈神降福。

千世之后，巫不再是巫，祝也不再是祝，它们就像一对历尽沧桑的双生姐妹，各自千疮百孔的心在相对之下，似乎看到了她们最初一样的面孔。

巫与祝，无论经历了多少时间，无论变成了什么模样，最初的意义，总还有人记得。即使还有一个人，即使只有一个人，也罢了。

“你知道，我的身体是因恨生的怨念才能维持至今。如果，我放下了仇恨，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小蓍淡然开口道，目光仍在沧海之上。

“那又如何。”九歌与她并肩而立，道，“我们本不属于这里，你愿意留下？”

“你出山，为的是什么？”小蓍余光微转，向九歌问道。

“如今，东南旱魃，西北水魅，天地之气，阴阳失衡。我原本以为只会大旱，情形看来严峻许多。苗家巫蛊，阴阳咒印，岂不知，我们的初衷都是为了维护这生灵的世界。”

小蓍沉默片刻，微微低下了头。她明白九歌的意思，九歌是劝她联二人之力，重整天地阴阳，调正风霜水土，还生灵世间一个安居环境。

“在南方，苗家的儿女依旧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生活在他们的乐土之上。你，当真要永世执着在‘三苗’二字上么。”

九歌的话语落音，小蓍缓缓回过了身去，迈开脚步离开了苍茫的海岸。

九歌余光看着小蓍的背影直至消失，她没有再出声，只在唇边清浅一笑，回望向了南海沧浪逐波的水面。

斜晖巷陌，日暮四合。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捧着由三支百合花扎成的花束，在晚风中蹦蹦跳跳地赶着路。她要将这束花送给她的姐姐，今天是她姐姐十八岁的生日。清艳的百合在她的胸前怡然飘香，百合花梗上的红丝线亦在风中欣然飘舞。落霞的红光撒在小女孩短发间的一对蝴蝶发卡上，熠熠生辉。

小女孩的身影，快乐、兴奋、单纯，在落日下越发黯淡的深巷中，一点一点，模糊，远去。

罗蝶在白茫茫的混沌之中睁开双眼，脑际仍清晰浮现着自己儿时的身影。她缓缓坐起身，随即发现，她的面前，背向立着一个黑衣少女，那背影，熟悉，亲切。

记忆中，她与她，只有一面的缘分。那一天是在傍晚，那一天，是她表姐十八岁的生日。那一天子夜，她陷入了永远的沉眠。那一天傍晚，她送了她三支百合。

她，是罗蝶，而罗蝶面前的她，正是梁水玉。

“梁姐姐……”

现在，罗蝶对梁水玉的记忆当然不止是儿时的那一面。她已经知道，梁水玉也是嫦思君的至交好友，关于梁水玉的事，她也很清楚。当然，永远铭刻在印象里的，还是那一天傍晚，那寻常小巷中，她送她的那三支百合花。那时，罗蝶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难以预想，多年以后的这一天，她会以如此状态再次见到这个人。再见的时候，罗蝶不再是单纯的小蝴蝶，梁水玉也不再是以前的梁水玉。

梁水玉缓缓回过身，左手持着刀鞘，闪着幽冥玄光的长刀握在右手，刀刃点在地面上。刀身之上，赫然两个正楷文字：司命。罗蝶望着梁水玉的脸，一点一点站起了身子。在罗蝶的眼中，梁水玉没有任何变化，仅仅是脸色更加苍白了些。她，与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她还是一样的，美丽，不俗，孤独。

时光运转，碾去多少岁月的尘沙。有些人，有些事，当真可能永恒不变吗？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多少春秋，那些还是那些，没有动过，没有变过。

千年万年，已如一瞬。某些时光，或许已经停驻，因为一些理由，化作无尽的等待，而，无怨无悔。

“小蝴蝶。”

梁水玉唤出了罗蝶告诉她的名字，罗蝶欣然笑起，眼中盈起淡淡的泪光。她抿了抿嘴唇，向梁水玉道：

“还记得，姐姐送的百合花。”

梁水玉眼帘低垂又抬起，面上并无表情，只平静问道：

“你，知道我们的事了？”

罗蝶没有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梁水玉沉吟了片刻，又问道：

“你，怪你的表姐吗。”

罗蝶抬头看梁水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这一句问话。罗蝶，与嫦思君，这两个人之间，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情怀去概括呢。她们之间，明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又明显觉得她们两人有着明显的距离。嫦思君待罗蝶很好，她们是有着血亲关系的本家姐妹，可是，她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世界。无论是在外表上还是在实质上，她们两个都是不同的。嫦思君因沉没岛而生，而罗蝶，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平凡正常的人类女孩。她一直所渴望的，不过是他们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她，在一起幸福地过着平静的生活。罗蝶从来都不想被卷入所有的这些事件，然而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孤身一人，她已经什么都不再拥有，她从小到大梦想的、渴望的那些，全都成了幻梦。这一切，或许正是因为一个人，嫦思君。

嫦思君死的时候，罗蝶被她封存了关于她所有的记忆。从头到尾，这个姐姐没有给过罗蝶一次了解她的机会，她留下的所有，都是谜题。

罗蝶无法回答梁水玉，她只能沉默。

“你还记得，你表姐死前，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