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姊妹之夜（1 / 1）
嫦思君与姥姥、小蝴蝶一起走回家的时候，众人立刻都哑口无言。而当嫦思君宣布第二天将带姥姥和小蝴蝶回城的消息时，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包括管家吴伯和七婶。看来，这小姐的决定相当突然，他们二人没有收到半点支会，更有甚，他们两个有一种被这小姐善意蒙骗的感觉。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来这里接人的。
小姐终归是小姐，她是主人，她的决定就是真理，包括今晚要在这里留宿的事情在内，吴伯和七婶都不能提否定性异议。无奈，嫦家的屋子实在无法入住，众人只好将早已备在后车厢里的帐篷被褥等一干事物收拾齐全。不论怎样，不能让小姐受罪。帐篷就搭在嫦家的大门口，看到那几个外乡人忙碌的身影，嫦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当然觉得那群人的举动既滑稽又讽刺。坦白说，他心里的怒气着实不小。本来是想依靠这衣锦还乡的贵人长长脸，得好处，可那位高高在上的外甥女却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将他这个舅舅放在眼里，叫他如何不气。如今，他无论在乡里人还是在家里人面前都是丢尽了面子，恨不得这事从来没有发生才好。可是这几个人竟又大张旗鼓地在他家门口搭起了帐篷，简直是等于又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此时此刻，他真想一脚将这些人全从他的眼前踢开，再将这段记忆从所有人的脑子里洗去。只可惜，他没这个超能力，只能沉着脸吃他粗糙的晚饭去了。
帐篷是普通的帐篷，只是帐篷内的洞天使人叹为观止。与野营大不相同，这帐篷中的光景与嫦思君别墅中的华美卧室相比也毫不逊色。真是想象不到，富家小姐的帐篷也能在顷刻之间变成豪华寓所。
小姐的卧室从来没有人敢涉足，因此今晚，吴伯、七婶与两个保镖注定要睡在车上了。即便是他们明白这是在肯定不过的情形，可是有一件事依旧是在他们心里微微泛起莫名的酸味——小蝴蝶竟睡在了嫦思君的帐篷里。
小蝴蝶钻进嫦思君帐篷里的时候，认真地从头到尾洗了干净，而且换上了她最新但也已是半旧了的衣服。起先，嫦思君向外婆提起与小蝴蝶同睡的时候，老人是犹豫的。嫦思君成长尊贵，小蝴蝶则是在泥巴里滚了一天……不过，外婆后来还是答应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看出嫦思君与小蝴蝶之间有着一点微妙的情感，即使她们只是初见。于是乎，老人只好将小丫头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才放她进了帐篷。
钻进帐篷的第一刻，小蝴蝶呆了一下。虽然白天看这位姐姐像电视上演的仙女一样漂亮，可这会儿夜色昏黑，帐篷里乳白色的灯光下，她的脸洁白得就像每一年都会开在外婆家菜园子里的栀子花，不仅好看，更让人想去摸一摸。帐篷里散溢着淡淡的香气，从未接触过的温软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床垫和被褥让她小小的心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出什么错，害怕自己弄坏了什么。因为这样，她竟呆坐在了帐篷的进口处，眼神表情都有几分木然。毕竟是孩童的脸，突然出现那样的表情，看得嫦思君一时间忍俊不禁。
“小丫头，你发什么愣呀？”
轻柔甜美的声音萦绕了全身，小蝴蝶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回过了神来，眼神又落到了嫦思君的脸上。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小丫头痴痴地说，一直盯着她姐姐的脸。
“等你长大了，一定更好看。”嫦思君莞尔一笑，将她拉在了自己身边，说。
“姐姐，呃，我，是不是，应该叫你表姐才对……”小蝴蝶忽然低下头做沉思状，可爱的模样惹得嫦思君又是一颜笑意。
“就这样叫吧，没有关系。姥姥……外婆，应该告诉你了吧，我的妈妈是你妈妈的亲妹妹。”嫦思君的笑容浅了一些，说。
“嗯！外婆说了！原来，我除了大舅，还有一个小姨的！”小蝴蝶认真地回答。嫦思君听了她的话，神色突然暗淡了下去，半晌无言。
“喵——喵——”
声音由帐外传来，小蝴蝶明显激动了起来，伸手想去掀帐门，可立刻想起了什么，回头怯怯地看了看嫦思君，伸出的手缓缓缩回。嫦思君看着她，笑了笑，自己伸手掀开了门。门前是一只小花猫。
“泡泡！”
小蝴蝶立刻兴奋地喊了一声，只是身子没有动。她也清楚，这样的环境是没有那只猫的容身之处的。
听着小丫头带着奶腔的一声喊，嫦思君感觉到了她对这只小猫的感情深厚。她看了看微微低头的小蝴蝶，伸手将小猫小心地抱进了帐篷。那一瞬间，小蝴蝶瞪大了眼睛，甚至张开了嘴，似乎是没有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
“姐姐？”
“它叫，泡泡，你养的？”她一边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乖巧小猫，一边轻声问小蝴蝶。
“嗯！我一直照顾它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我每天都给它洗澡的！”小蝴蝶笑着回答，脸上重新翻起兴奋之色。
嫦思君浅浅笑着，她知道这小妹妹的话都是一片童心，并不在意。是啊，像她这样的小姐，在谁看来不是尤其挑剔尤其古怪生着洁癖的呢。一直以来，她并不在意外人的想法，他们与自己根本没有关系，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自己做自己就可以了。
“那，我们晚上带着它一起睡吧？”嫦思君轻抚着小花猫，轻声说。
“好！”小蝴蝶天真地举起手来，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
“小蝴蝶，应该是叫，罗蝶的吧？”
听到这句话，小蝴蝶睁开了笑得眯成缝的眼。她看见，泡泡竟在姐姐的身前睡着了，像是与她一点也不陌生。而再看姐姐的脸，小蝴蝶已经不能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找到笑意了。
“嗯。”
不知怎的，听到“罗蝶”两个字，她幼小的心也沉静了下来。
“还记得，爸爸和妈妈的事情吗。”
气氛突然变得凉凉的，两颗平静而稍稍阴沉的心，两个微微低头有着血亲关系的女孩，相互诉说着细细的话语。
“嗯，外婆告诉我的。爸爸叫罗广，是大学的教授，学问很大很大的。可是，在我出生前不久，他从城里赶回家乡高庄的路上出了车祸。”
“离，世了吗。”她微微抬眼看了看深埋着头的这个小妹妹，问。
“嗯。”
“那，柳姨呢。”
这“柳姨”自然便是小蝴蝶的妈妈，嫦思君的心里，或许，这两个字是仅有的温暖的字。
“妈妈……他们都说，妈妈生我的那一天，变成蝴蝶飞走了……”小蝴蝶的声音越来越低，嫦思君的心却在此处狠狠地一怔。“但是，我不相信的！我才不信呢，我妈妈才没有变成蝴蝶，她只是离开家了，她去找爸爸了，她不是蝴蝶……”
嫦思君的面前，这个方才九岁大的孩子，几乎将头埋在了被子里，以低得好像不曾发出的声音说着她心里一直挣扎的话。也许，这是第一次，这个孩子，在人前说出了这番话，不肯屈服。
嫦思君的眉头一直紧锁，在她深不可及的心灵底层，隐隐有声音痛苦地咆哮。“变成了蝴蝶”。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她的心如冰一般冷透。她，这个地方，她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在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之后，她的身体不由地一阵颤抖，心里害怕起来。
也许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个回乡探亲的小姐，一朵享尽了富贵荣华的娇花，谁也不知道，她的困扰，她的梦魔。半年之前，她无缘无故开始吐血，睡梦之中总是游戈于一处处神圣的场所与从未接触甚至想象不及的人事物纠葛不清。起初，她觉得没有什么，也许是自己平日想得太多，精神虚弱，多幻多梦，可是渐渐的，她发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就是在前不久，她发现她似突然有了很多与常人不同的能力，比如可以在水上行走，在平地上快步如飞，在雨中浑身不湿，甚至有一定的预知力……而这一切的一切，似都与梦中的一样东西紧密相关——蝴蝶。确切地说，是一只绿色的蝴蝶。
不由自主的，她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左臂，在那被长袖盖住的肌肤上，赫然于半月之前出现了一只蝴蝶印迹。她害怕，她很害怕，也就是在那时，她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了她神秘的父母。要知道这些，她只能找一个人，她妈妈的母亲。
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知道她的异样，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真正的主意。现在，小蝴蝶关于姨母化蝶的话让她更确定，也更迷茫。心里又是一阵恐惧感袭上来，她不自觉地左手抖动了一下，却碰到了什么艰硬的东西。她缓缓将注意力移去手边，缓缓拿起了她所碰到的那坚硬之物。
那是一个精美的八音盒，古铜色的花卉图案镶满了盒盖，让人忍不住想去探寻盒中休眠的究竟是怎样一支乐曲。盒盖缓缓打开，曲调宛如流水淙淙，静谧、宁静而致远。
“真好听。”小蝴蝶似稍稍淡忘了刚刚的痛楚回忆，赏心悦目地叹了一声。
“嗯。”嫦思君只轻轻应了一声，胸中的波澜却又渐渐腾了起来。这八音盒，曾坏过一次，就是她八岁回来的那次。那一次，正是她的表哥罗海给她修好了。那个时候的嫦思君虽然年幼，却已有了无限的心事。
罗海自从见到这个小表妹，就从未看她笑过，哪怕是再浅的笑都没有。于是，这个活泼开朗的男孩一把拉起她的手，与她一起奔跑在空阔的野地里，指引她感受自然的呼吸，带着她与鸟雀从草丛深处猛然冲上晴空，与她一起迎风张臂，尽情在自然的世界中放松、自由……
那一次，是嫦思君从未感受过的自由和轻松，于是，那一次，她笑了。她，深深地将那个名叫罗海的男孩，他的面容身影，尽数留在了心田，从未让他离去。就是现在，如今此刻，她的心里仍旧住着他，那个名叫“罗海”的表哥，那个男孩。
“我哥哥也会做音乐盒！他可厉害了！”
听到这一句，嫦思君又是一怔。
“我，见过你哥哥。”
“啊？你见过啊？什么时候啊？”小丫头突然起了老大的兴致，追问道。
“九年之前，八岁的时候。”无法控制的，她的脸还是红了。“那个时候，这个盒子是坏了的。是他，帮我修好的。”
“啊，原来哥哥那么小就这么厉害了呀！”
“是的，他很厉害……对了。你，哥哥呢？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终于，她问出了这一句，从见到姥姥起，她就想问的一句话。
“他出去了呀！”小蝴蝶立刻回答，语气既平静又透着兴奋和期待的味道。
“出去了？”嫦思君看着这小妹妹，惊讶不解。
“嗯，去找妈妈了。”忽的，她的声音低了好几分，一双小手缓缓摩挲着泡泡细软的毛皮。
“找，妈妈？”嫦思君的脸上依旧是不解。
“我家住在高庄，这里是妈妈的家。我今天早上才来这里的。今天一大早，哥哥就从家里出发了。他说，他一定会找到妈妈，一起回来见我的。”小蝴蝶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到此处一直深埋的头猛然抬起，眼神中坚定的神色让嫦思君吃了一惊。“我和哥哥从来都相信，妈妈绝对没有变成蝴蝶！哥哥一定会找到妈妈！一定会的！”
嫦思君没有说话，似乎惊愕于这个九岁女孩的坚强语气和坚定神情。片刻后，她微微笑了，竟是一伸手，将小蝴蝶缓缓环入了自己的怀中。小蝴蝶被她这一举动怔住了，脑中突然空白了好一阵子。从出生的时候，她就是个没有母亲抱的孩子，是外婆和哥哥带大的她。虽然，外婆慈祥和蔼，哥哥懂事老成，但像这样倚在一位姐姐甚至接近妈妈式的女子怀中，是第一次。绝对陌生，从未感受过的第一次。这感觉，竟让他心中温暖而酸楚，竟让她不由得滚下了热泪。
孩子好哭，尤其是女孩。然极少有泪流不止却并不大声嚎啕的孩子。以前，嫦思君是一个。如今，小蝴蝶，也是一个。
夜，已深。
青冥之中，群星闪烁，银汉清晰。只有在这偏远的村落里，夜才能如此美丽，如此安宁。星空之下，安宁之中，身与心忙碌了一天的人，尽皆睡去，去寻找自己的华胥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