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寻亲千里(1 / 1)
十八年前,这个名叫枣林的孤僻村子嫁出了一对姐妹,嫁去了村里的人们想穿脑袋也想象不到的繁华之所。十八年后,村子还是村子,那些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有一些时过境迁的悄悄时过境迁。
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热闹的场面,这个村子。没有人再愿意去管他们的农活了,即使秋季来临,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老人,孩子,妇女,青年,能走动的全聚集在了嫦家低矮的大门口。这就是那一户曾经嫁女儿出村子的人家。今天,据说有一位姓嫦的富家小姐要回到家里来,嫦家的人很是激动。从没见过大场面的村人很是好奇。
嫦家的主人嫦槐,此时正端坐在屋子里,头头是道地答着一群因为幸运而挤进屋内的村人们的追问。他是嫦家的长子。嫦家的女孩还没出嫁前,嫦家家里有四个孩子,他是长兄。两个女孩相差一岁,曾经还有一个待她们极好的二哥,只是去世了,理所当然的,现在的嫦家由这位长兄做主。此刻,他与人们谈得兴致勃勃,满面洋溢着兴奋和得意的颜色。
“嫦老弟,你小妹嫁出去可十八年了吧!当年哎哟可真叫个风光啊!”一个胖男人说。
“噢,对!十八年了,你不说我还真记不清了。呵呵,风光嘛说不上,她命好些。”嫦槐笑着摆摆手。
“那可不是!要都像嫦柳那样变了蝴蝶,那……”一个中年女人这样尖叫着,又忽而捂住了嘴。众人都朝她看去,嫦槐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散去。
“有车!车来啦!”
一个孩子的声音迸进来,人潮随即向外涌动。嫦槐慌忙从凳子上滑下,半躬着腰使劲扒开人群冲了出去。终于,他看到了他所盼的。一辆黑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完美光泽的越野车向人群缓移而来。车身因泥巴路的坎坷不平而颤抖不断,但是丝毫不影响它在人们心中的圣美形象。时刻扣人心弦,在车子停下的那一瞬,人们几乎全体窒息。
嫦槐站在最前面,身体有些颤抖。他眼看着车门一点一点打开,心跳一点一点加速。这个日子,他等了太久。他明明听说两个妹妹的丈夫都是很有钱的主儿,可是这么久了自己半点光也没有沾到,这次,一定得捞个够本。不过话又说回来,十八年不见的小妹妹嫦絮,不知当年的美丽还维持着多少,这也是一份好奇。
等啊等,终于,有人下了车——一个老者。金丝细框的眼镜,满头花白的发梳理得十分严整。一身西装,革履在下,一派名士之风。
“这,妹夫搞不准这样大的年纪?”
嫦槐心里思忖着,随即又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走了下来,他不敢也不愿将她认做是自己的妹妹,虽然她也衣着名贵,气派不凡。当嫦槐微微有些发懵的时候,车里又钻出两个青年,戴着墨镜,一脸冰冷。
场中所有人鸦雀无声,嫦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场面一片哑然的时候,一双少女的脚缓缓伸出,随即滑下洁白锦绣的裙摆。顿时,所有的心悬了起来,直到这位高贵的佳人完完整整立在他们眼前,众人才在惊讶中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息。立刻,他们提高了精神,眼神里闪着金光,不住地盯着那少女打量。少女并不回避他们的眼光,任他们在窃窃私语中对她的美丽容颜津津乐道。
“这个,是嫦絮吗?不,绝不是,这丫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哪里会是妹妹?不过再仔细看一看,眉里行间,又与嫦絮像那么几分……”嫦槐的心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站着。
“是,嫦槐先生吧?”老者走到嫦槐面前,问了第一句,他没有答应。无奈,老人家只得提高音量,再次喊道,“嫦先生?”
“啊?”
这一喊管用了。嫦槐从呆站中惊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他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位是我们小姐。”老者指了指车边的少女,含笑接着说道,“是您的外甥女儿。今天,她是专门来拜访您的。”
“唔?”嫦槐看了看那少女,走了过去。“哦哦哦——是阿絮的女儿吧?一定是了!我说怎么那么像?啊呀,舅舅真是……”
嫦槐还没走到他外甥女儿身边,那两个黑衣青年便挡住了道。嫦槐吓了一大跳,立刻不敢动不敢言语了。
“不好意思,嫦先生,我们小姐不喜欢生人靠近。”老者微笑着解释道。
嫦槐狐疑郁闷,忽而满心不痛快。围观的人似乎也越看越糊涂,最后甚至当哑剧看了,因为没有人说话。
“姥姥在哪里?”
少女的声音甜美,她是在询问她的舅舅,可嫦槐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傻站着。倒是围观的人越发觉得没趣,渐渐散了。如此一来,场面更加尴尬。
“嫦先生,我们,还是进屋坐坐吧?”最后,还是老者给出了建议。
于是,一众人进了屋,屋外扒着几个衣着随意的孩子。
嫦家的屋子实在不太登得了台面。围墙只矮矮窄窄的一层,枯旧的抹了石灰的墙壁似乎是因得到了贵客将临的消息而刻意清理过,只是岁月留下的尘垢依旧深刻着,除非坍墀,否则是去不掉了。屋顶之上,星光点点,墙角之侧,鼠洞依稀,屋拐门后,禽粪斑斑……车子上下来的人实在是待不下去,可他们小姐必须要问出她姥姥的事,他们只得忍着。
然而结果是,小姐什么也没问出来。她面前的这位舅舅一直言语含糊,王顾左右,倒时不时反过来对她问东问西,缠得她很不自在。终于,她丢下了她的家从给她舅舅,自己走了出去。没有人跟着她,她不允许。
就这样,她一个人在村野里走着,举步之处不乏村人各种滋味颜色的目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循着记忆中的线索快步走入了田野之中,只有那里没有什么人,没有人的复杂眼光。那里有风,有自然的底色和声音,记忆里,那里很美。
那里,她并不陌生。九年之前,她曾回来过一次。那时她八岁,还是一个正常的漂亮的小女孩。当时,她是跟着姨母嫦柳和只大她四个月的表哥罗海一起来的,来看她的姥姥,也替她的妈妈来看母亲。那一次,她就和她的小表哥一起在这里玩了很久,埋下了很美的回忆。可自那次分手之后,她再没回来,也失去了姨母和表哥的消息。她的世界闭塞,甚至荒谬。她不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是什么人。传说,他们很神秘,甚至怪异,她从未见过他们,一面也没有。从她出生起,她就住在寥城郊外隐秘而华丽的别墅中,家中大小事务均由管家吴伯和七婶安排得妥妥当当。吴伯是总管,七婶是总理,她是在他们的眼下长大成人的。在寥城的大别墅里,她每天所见不同的佣人和保镖,除了吴伯和七婶,没有人与她说话,许是被吩咐好的。在那里,偌大的空间,整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孤独、苍白地活着。
三岁起,她进入寥城里几乎闻名世界的贵族学校——圣裁皇家学院启蒙学习。也是在那里,她才接触到真正正常的人类。然而,她一向如冷傲群芳的牡丹,无论是容貌还是灵魂,都卓尔不群。那里的人,似乎是忌惮着什么,对她敬畏有加,更加促就了她不与人言、不与人语的作风。在那里,她还是一个人,若非要算朋友,也仅有两个。
姨母与表哥第一次出现在生命里也就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那一日,她由专车从学校接回,一踏入家门,便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了姨母嫦柳和表哥罗海。姨母的笑容陌生但温和,表哥的眼眸亲近又熟悉。那是她与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她在这世上还有实实在在的亲人,她并不是众人眼中心里认定的,只是一个奇怪的传说。
那年夏天,她随姨母表哥回到了这里,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找到。门都紧锁着,后来听说是做生意去了。更无奈的是,他们当天傍晚就必须回去他们原来的地方,因此,如今她的记忆里,就只剩下这一片她曾与表哥一起走过的田野。
旷野,无人。
秋天,泛黄的稻浪依然遍着绿的基色,四野的茅草飘摇着潇洒的美丽。广阔的空间,此时只有一个人,一颗心。
她抬眼,望向远方。绿与金色延绵到的不可接触的远方,被称之“天边”尽头的地方,碧树浓荫之间,隐隐现出几户人家的小宅,仿佛在天外一般,仿佛已经不属这个世界。秋日的青空高而无云,天气晴而不热,凉风长卷大地,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稻浪,也拂动她年轻的青丝和雪白的裙幅。
“一个人,永远一个人。”
她心里回荡着这几个字,久久地回荡。脸颊白皙如玉,一行清泪悄然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