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朝来寒雨晚来风 四(1 / 1)
武圣秦枫其人,与大曦高祖圣武皇帝玉旸是刎颈之交,出生入死,多次救帝于危难之中。秦家,代代忠臣,誓死效忠大曦。
曾几何时,秦家是瑶川大地最显赫的望族。可惜,到了秦长云这一代只留下他这一枝独苗。长云的父亲是秦家的小儿子。小儿子得到的疼爱总是最多的,而身上的责任总是最少的。他的那些伯伯们一个个为了玉氏死了,但无论如何总得给秦家留个后啊。他的父亲被护送到深山老林,有爱妻相随,有忠仆守候,若是父亲不想过问世事,一辈子依山傍水,这一生也可无忧度过。唉,若是太平盛世,他父亲就是一纨绔子弟浪荡王孙成不了大器反而会给家族蒙羞的主儿。但,玉氏的大厦倾了,秦家的天塌了,九十岁的曾祖那时候腿脚已不大灵便,犹要上朝痛骂逆贼。其结果,当然是血溅金銮殿。年逾古稀的祖父率秦氏族人反出羽城,追随德王讨伐逆贼。可惜德王转战十余年最终战败自焚。祖父、七位伯父、十五位堂兄战死沙场。而秦家那些老幼妇孺,皆遭屠戮。
天不佑玉氏,不佑他秦家满门忠烈。他父亲活着,心却早就死了。他的那些伯父们个个继承了先祖骁勇的气魄、盖世的武功,唯独他父亲,庸庸碌碌,什么都不成。可秦家的血性在啊,父亲为秦氏留了后,在曾祖、祖父和各位伯伯的衣冠冢前要他立誓,不灭拓跋氏,就不是秦氏子孙。
两岁的他跪在地上咬破手指对天盟誓。
父亲含笑,横剑自刎。母亲扑上来,抱住父亲的尸体,秀美的脸惨白如腊,眼中却没有泪。看看年幼的长云,再看看父亲,她叹了一口气。
“云儿,你尙年幼,爹娘本不该弃你而去。只是,我们在,也是拖累。你和你白伯走吧。记住,好好习武,以后你有了儿子、孙子,也要好好习武。本事超不过父辈的,不配做秦氏子孙。”
娘说完就一头撞在了山岩上。
血,他的眼里看到的全是血。从此,他爱上了红装,用这似血的红,祭奠他秦氏一门忠骨。
岁末的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在无尽的瑶川大地上。瑞雪兆丰年,是不是预示着来年有个好年景?满目苍茫,天地是浩渺无际望不到尽头的苍白,迷离了人的眼、也迷蒙了人的心。
玉心一袭银装,驭纯白色战马,踏雪而来。北风猎猎,裹携着雪花冰晶,扑在她脸上,刀割般地痛。她咬着牙,丝毫也没有放慢速度。从渠城到绵城,八百六十里路,她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赶到了绵城下秦长云的大营。有些话,她想问问这少年。秦长云年少不假,但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种癫狂之人。
跨*下战马飞雪虽是名驹但才刚三岁,长途奔波对幼马来说疲惫不堪。当一人一马立在龙虎大营前时,飞雪呼哧呼哧吐着白气,冰天雪地中,它却汗水淋漓。玉心心疼地拍拍它的大头,飞雪立刻昂扬嘶鸣振奋不已。
“什么人?”
“左路军祁将军帐前副将冉玉有要事拜见秦将军。”
秦飞云此刻正站在大营北面高坡仰望莽莽大地出神呢,就有小校来报。
冉玉?兰心?到底哪个是她的真名字?兴许哪个都不是。他那个哥哥学坏了,也不肯对他说实话了,至少有隐瞒、没全都告诉他。不过他也不在乎,哥哥让他看顾着兰心,他为他尽一份心就是。谁让他救过他、引他入师门学成了武功。他是他师兄,其实,堪比亲哥哥。只是这个兰心,心中似乎只有姓祁的小子。这次来也定是为了祁风。哥哥哎,估计你抱不得美人归了。诶,她算哪门子美人?伶牙利齿一悍妇,娶回家也够男人受的。看祁风的样子还宝贝得不得了。自己那傻哥哥也宝贝得不得了。一对傻子。
心中嘲笑着那人,脚下却健步如飞,直奔营门。待到了辕门前秦长云才猛然觉醒:嗬!他堂堂大将军,怎么亲来迎一个副将?还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就想转身回去,抬眼间却望见了苍茫雪雾中,一人一骑银装素裹如冰雕似玉柱在猎猎北风中岿然伫立。女人目光深远,似望着他,又似穿透他,看向渺然的空际。似乎万物都不在她眼中,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俯伏在她脚下。
他一呆,就迎着走了过去,边走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他不该回忆过去吧?回忆,总是令人颓废脆弱啊。
这么冷的天,少年将军仍是一袭单薄火红的锦袍,步履稳健转瞬到了面前。
玉心从容下马,躬身道:“秦将军。”
秦长云睨着她,怎么她施个礼也如此雍荣高华?倒让人觉得自己比她低上三分。
他哼了声:“兰心,你来做什么?”
态度冷淡,却于挥手间就有人上前领了她的马去料理,又有人上前递上大裘,换下了她那件挂着冰霜僵硬得风都吹不动的披风。而他不等她答话,拉着她快步疾行,一红一白两道烟般进了主帅大帐。
副将白浩正在案前审读着一份份情报打算整理成书以报将军阅览,见玉心随秦长云入帐,不由一愣。
“下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白浩明白,眼下他就是那个闲杂人等,立刻小跑着出去了。
他前脚迈出帐门,玉心就道:“左路军粮草断了。”
秦长云毫不意外,懒散地往案前一坐,淡淡一笑:“哦?你找我借粮?”
玉心双手支在案上俯视着少年:“我来,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祁风无端遭人猜忌?为什么在战局紧要关头他们的粮草供应不上?
“我不是要子肃提醒你们了么?你傻呀,还来问我?”
玉心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祁风光明磊落心无城府不是你们这些人的对手。他可以对敌人狠,但对自家人……”
自家人?玉心忽自嘲地笑了,狗屁!
“祁风不会玩弄手段。”
“哦,那就等着被人玩死呗。”
玉心又是一笑:“等?祁风或许会傻呼呼地等,我不会。”
“嗯?”秦长云上下打量着少女,“那你待怎样?”
“走!”
“走?”
“是啊,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今日来,是看在秦将军曾救过我和祁风的恩情上,又善意提醒我们的好心上,向你告别。也请你速派将领去接管祁风的十万大军。我想,你还是不愿军权旁落的。”
言罢,玉心转身大步离去。
“回来。”秦长云拍案大叫。
可少女背影决绝,不为所动。
一个起跃,飞鸿展翅,衣袂飘然,红云潋滟,人已到玉心面前。
“大战当前,你们怎能说走就走?”话是这样问,但秦长云绝对相信这女人干得出来。
“世子既能断我粮草,乱我军心,我又如何走不得?”玉心冷笑着,“这江山打下来是他坐,与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你说话比我还直?”秦长云拦在少女身前,仔细打量着她,既而一笑,“快人快语,我倒是喜欢。”
少女绷着脸:“你的喜欢我当不起。”
长云立刻脸一垮:“你这是直接拒绝我了?我的心被你伤透了。”
玉心懒得和他饶舌,绕过他就走,少年拉住了她:“祁风必不想做这不义之人。”
“是尔等先不仁的。”
“呸!别一下子全抹黑,我和他们不一样。”
玉心翻了个白眼,鼻孔朝天。
“哼,刚刚我还觉得你高华尊贵,这会儿看你却如市井无赖,你怎么两重心性两张脸?”见女子面露不屑与不耐,秦长云不再哆嗦,“运粮的车马已在路上,说不定此时已到渠城大营了呢。而且押送粮草的,是你的熟人。”
少女终于动容,疑惑地看他。
秦长云以手指天:“君子不打诳语。”
少女又翻了一个白眼,意思明明白白:你是君子吗?
“你呢?你看看你这样子,你是淑女么?你是名门闺绣么?”
“不是,我是丹江边的野丫头。”一句话令秦长云气结,玉心不禁婉尔一笑,继而发问,“我的熟人?”
“你猜不出?鬼才信。”
少女眸光一闪,光芒大盛,如黎明前东方天际升起的启明星,璀璨夺目。秦长云呼吸一滞,但听少女惊喜说道:“修衍?一定是他。”
“哼,你还有脸提他?”
玉心可没心情理会他话里的深意,大步向外走去。
“你回来。怎么还走?”
“我没工夫和你闲磕牙,我得回渠城去。”
玉心真的着急,若是修衍押粮来,与祁风见了面怕会不愉快,她还是尽快赶回去好。可她越急,秦长云越不放她。他拉住她的手,往回一带,好大的力道,玉心差点撞进他怀里。不过如今的玉心早已经今非昔比,身子撞过去时,她反手抓、扣、扼腕、掣肘,借力一推,险险将人掀翻。
少年眸光一闪,心中起了争强好胜的心,竟在这主帅的大帐中与少女过起招来。两人身手敏捷,踢腾跳跃,顷刻间拆了十数招。而后两人齐齐后退,彼此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讶。
“你师从何人?”两人齐声喝问。
而后,秦长云露出了然的神情。而玉心却狐疑地看着他,刚刚他们的近身搏击之术明显出自一家。秦长云的一招一式,都使她想起了那个人。
安澜院中,那白衣胜雪玉面如月的少年长身挺立一丝不苟教她武功招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
少女那双烟波水眸忽漾起迷离的薄暮,原本清澄的眸光此时茫然愁怅,好似静夜里皓月下如镜的水面被人投下石子,碎了玉盘,幻化成万点粼光闪烁不定,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抓摸不着,琢磨不透。
秦长云呆呆地看着,好像有些明白自己那傻哥哥是怎么陷进去的了。
“怎么忽然傻了?看你这样子,肯定是想男人了。”
他这张臭嘴总是说不出好话,玉心却没有理会,只问:“你不是云门俗世弟子吗?怎么你秦家的武功和贺兰家的相似?”
“哼,我生下来秦家人都死绝了,我跟谁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