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空自恼,夕阳好(1 / 1)
在皇城各宫各殿中,安宁长公主的凝心殿实在算不上璀璨奢华,却是难得的精致安逸。
夏日的黄昏,柔和的阳光刚刚好在屋里反射出宁静的光晕。扶曦坐在养心堂煮茶,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让她的容颜看上去有些模糊,茶香随着她优雅闲适的动作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让即便是身在皇宫习惯了谨慎的宫女们也不由得松懈了下来。因此当那一阵急促如夜雨打金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时,所有人都硬生生打了个激灵,顿时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看向门口--
“公主,公主,不好了…”
安宁公主贴身丫鬟凝香双手提起鹅黄的裙摆,露出一双小巧的绣鞋,灵动的眸子里因着急切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感觉,嘴里迫切想要表达的却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破碎成一串分辨不清的呜咽。
扶曦眉心微蹙,华贵的容颜上已然有了不悦的情绪,手下却没有停止动作,优雅地将煮好的茶水倒入紫砂茶具中,伴随着沸腾着上下翻飞的茶叶弥漫开浓郁的茶香,将凝香带来的急躁情绪一扫而光。
凝香愣愣地看了半晌,先前呼吸急促的症状已然缓解,却突然记起什么一般,连声音里都带了莫名的哽咽:“公主,快!您快去看看九王爷!他快被皇上打死了!”
元熙?!
扶曦猛地站起来,不想牵连了手上的动作,将那一盏刚沸的热茶点点洒落到手背上,伴随着吃痛的吸气声和婢女们的失声惊呼,原本白皙细腻的手背顿时赤红一片,却也顾不得应声碎裂的茶盏和因为疼痛而盈了满眶的雾气,只管捉了惊呆了的凝香简短地命道:“带我去看!”
少年只着一件白色的里衣跪在养生殿前,雪白的单衣因为汗水而紧贴在身上,让原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显瘦弱,在春日略有着薄凉的风中摇摇欲坠,背上绯红的血色在白衣的映衬下更加触目惊心,如同大片盛开的血莲,竟与漫天如血的晚霞遥相呼应。少年咬紧了牙关,固执地一声不吭,嘴角渗出鲜艳夺目的血滴,在线条柔和的下颌蜿蜒出高贵的姿态,将他苍白的唇衬得更加血色尽失。元熙瘦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随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呼啸声颤抖,氤氲着雾气的眸子却依然闪烁着倔强的傲气。
扶曦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眼见三哥手中的金鞭又要落下,情急之下只好纵身扑在元熙身上,硬生生替他接了一鞭。氤氲了一路急迫的泪水终是因着背上尖锐的疼痛汹涌而出。感觉到身下少年猛地一颤,扶曦顺势跪在了皇上面前:“皇兄,不要再打了…”
执鞭的上位者高贵威严的容颜上显而易见的怒气因为自己的失手而略微缓和,却在瞥见少年仍旧倔强的神态时再次勃然大怒:“扶曦你让开!当年父皇将他交托与朕,朕竟然宠得他无法无天,强抢民女、欺市扰民、欺压官员、目无尊长!还有什么他没做过的!朕今日若不把他这顽劣的性子治过来,将来还有什么面目去见父皇!”
扶曦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急切地摇着头将少年颤抖不止的身体拥入怀中,华贵的容颜上肆意弥漫着心疼:“皇兄,小九还小,他纵有千般不是,好好跟他说就是…小九,你快跟皇兄认个错啊…”
元熙失血的唇微张,却只是咳出了掌心的赤红。
“哼,这小子,分明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来人,把长公主拉开!”
“三哥!三哥…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小九身子不好,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听到这里,盛怒的天家终是恢复了些许理智,愤恨地将金鞭甩到地上,让少年单薄的身子猛然颤抖:“赵元熙!你知不知错?!”
“小九,你快说话啊!告诉三哥你错了啊…”
元熙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在雾气蒸腾的眸子里投下一小片阴影,凤眸微闭,过多的水气便从眼眶里直接砸到地上,如珍珠一般弹起小小的水花,少年清澈的声音里此时竟有三分沙哑,三分委屈,三分颤抖,听上去让人心痛无比:“皇兄,臣弟知错…”
天家的怒火终是在他低低诉说之时渐渐消散,看着最宠的弟弟虚弱恭敬的样子,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元熙,你莫要恨三哥,三哥只是怕你学坏啊…”
没等到少年的回答,低头看去,元熙脸色苍白,凤眸无力眨了眨,终是昏倒在扶曦怀里。
“来人!宣太医!”
“来人,将九王爷带回本公主的凝心殿!皇兄,您公务繁忙,元熙就交给我吧!”
看到扶曦抱着元熙颤抖的样子,神圣的天子终是将满腔的心疼化成了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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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心殿的饮雪阁向来是留给在宫中留宿的九王爷赵元熙的,阁内一切安排全按照小王爷的喜好来,就连王爷赖床的习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清晨例行的打扫便也刻意放缓了步子。
刻意营造的宁静总归会被某种不和谐的声音扰乱,当赵元熙元气十足的叫声在清晨传遍整个凝心殿时,众人下意识皱紧的眉峰在听清叫声的内容时终是在心照不宣的凝望中舒展开来,笑意点染了宛如月牙的眼眸,雀跃的窃窃私语竟也带了某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快听,小王爷定是又惹到公主了呢……”
“啊!阿姊你轻一点……阿姊,元熙知错了,你手下留情啊…”
赵扶曦裹着纱布的玉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元熙受伤的脊背上,却有意避开少年光滑脊背上触目鞭痕,凝着月华的容颜上闪过一抹冷笑:“不过是上个药,现在有精神求饶了?昨日不是倔得很吗?赵元熙,你前些日子跟阿姊保证过什么?你说你福大命大不会有事!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所谓对策?!”
赵元熙□□着上身悠然趴在金丝大床上,右手叠在颌下,左手随意把玩着床幔低垂下来的流苏,语气是一贯的不认真:“阿姊……人家不过是想借机跟亲姐姐撒个娇……啊!好啦好啦,我是说过不会有事啊……不过是被自己哥哥抽了几鞭,算不上什么大事吧?!不这样做怎么给皇兄消气?皇兄不希望有个经天纬地的王爷,当然更不会希望有个恶名天下的王爷…既立了君威又教训了不长进的弟弟还提高了自己在百姓中的威望,如此一举多得的事,换了我,只怕做得比三哥更绝……”
扶曦在听到这一席话的时候微微凝了眉,眸子里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担忧,似是指责般地瞥了自家弟弟一眼,扬声唤了凝香守在门外,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本就是你错在先,你就是认个错求个饶有什么?早认错就不会挨揍了!要是阿姊不去你难道想打死不求饶吗?!”
相对于扶曦的谨慎,当事人的态度明显悠闲得多,似乎那些惊心动魄的伤痕不是在自己背上一般:“阿姊,我若是早认了错以前做的那些不就前功尽弃了?你以为我故意制造自己荒唐的谣言是为了什么?如今我正当年少,皇兄身体不好,益儿又幼不经事,若是此时引起皇兄怀疑,根本就是找死!自泼脏水这种事……起码还能保住元熙的性命……十五年前至少还有人可以用性命保护我,而如今,却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悠然的态度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元熙瞳孔里愈演愈烈的雾气蒸腾着莫名的哀伤,竟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恨意,连语气里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嘲讽,“大不了受不住就装晕,我就不信三哥到那时候还不心疼…不过,我好像过高估计了我的身体状况啊…啊~这样也好,过些日子的那场刺杀应该会手下留情…”
“什么?!”扶曦原本因为不解他莫名的哀伤而凝起的眉峰还未平缓,听到这里却猛然一惊,竟也顾不得先前的疑惑,声音突然拔高,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满腔惊疑压了下去,只略有些急切地问,“说的什么刺杀?!赵元熙你在搞什么东西?!”
元熙手里把玩着床幔的流苏,眸子里的雾气已经淡了下去,而刚刚一闪而过的阴鸷,似乎竟也不存在一般,慵懒随意地回答着姐姐的惊疑:“刺杀呢,不过就是皇兄借故放我一年半载长假的理由,若是没有个什么伤病,将我变相软禁似乎也是不怎么合理的吧……皇兄不过借此机会清查我在朝中势力,倘若元熙并无谋反意图,皇兄自会不计前嫌,我便仍是那个逍遥王爷……若是让皇兄一直心存疑虑,元熙现在不会怎样,日子一久,必成隐患。倒不如一次来个痛快……”
扶曦的眉间似乎有一丝疑惑,但却记不得自己到底为何疑惑,便只是皱了皱眉道:“所以你就故意得罪朝中大臣,让他们联名上书,好让皇兄有理由彻查你?!”
“对一半,我得罪他们,还有另外的原因,那一群见风使舵的老狐狸,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必然迅速与我划清关系,此番彻查,牵涉的人越少越好……”
扶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凝起的眉间似乎是想起什么,思索的神情衬得那朱砂点绛的泪痣摇摇欲坠:“这么说来,你是故意与陶然有过节……”
说到这里,元熙才微微起了兴致,上挑的眉尖、神采飞扬的凤眸,都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的得意洋洋:“那当然,我若是离开,也必须放心离开。陶然之才,绝对在我之上,我故意主战,就是要让然然殿前扬名……当然了,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什么……”扶曦刚要再问什么,内侍特有的尖锐声线猛然在凝心殿门口扬起,如同骤然降至的春雨,在风平浪静的湖面投下点点涟漪,顺利将扶曦的好奇凝在了喉间——
“皇上驾到——”
扶曦华贵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惊慌,优雅从容地起身将绣着瑞兽图腾的金丝外衣罩在元熙布满鞭痕的背上,随手扫过裙裾的细小褶皱,月白的锦缎随着主人缓步开门的一连串动作荡开层层涟漪,在看到信步走来的天子时,行云流水般俯下去的礼节却被身后少年将头埋在绣花枕头里瓮声瓮气的别扭打断:“阿姊……人家没有脸见皇兄啦……”
扶曦哭笑不得,优雅的动作里附加了某种迟疑,却被脸上瞬间灿烂起来的笑容掩埋:“赵元熙,你怎么这么任性……”
“唔……”
皇帝温和的脸上终究蒸腾起笑意,挥挥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指尖轻柔地划过随便附在元熙脊背的精致蜀锦,过于柔软滑腻的质感轻易地从背上溜了下来,露出线条柔和的少年轮廓:“小九,还在生三哥的气?”
赵元熙微眯着凤眸,任由惊心动魄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态度随意至极,张口欲答,却在瞥见扶曦警告的眼神后乖乖改口:“元熙怎么敢生皇兄的气……”
天家习惯了威严的脸上此时竟也有了某些挣扎,眼神微闪,却终是化为一声最是无奈的叹息:“小九,你就在扶曦这里先休息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