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猪和白菜（1 / 1）
一场大雨过后，六月的天已经带了股盛夏的暑意，尤其是日中，太阳火辣辣地烧人，行人稍微走上几步路就闷得喘不过气来。
慕容十三和十七坐在路边的小茶寮里乘凉。十七一骨碌喝干杯里的水，顺手拿着杯垫当扇子，扇了一会儿仍是热，不禁有些心烦气燥：“这鬼天气真要人命！”
十三从小二那里拿了一把大蒲扇过来，坐在一边替他打扇。
十七翻着手中的地图册，眉头拧成个倒八字。
“我们去哪处好呢？”
那日离开飞龙堡，颜墨玉原本是让他去关外投奔一个什么牧场的场主，据说此人是他的好友。不过慕容十七才没那么傻。这么热的天千里迢迢跑到关外，还指不定那啥堡主靠不靠得住呢。
有了！他脑中灵光一闪，雀跃道：“十三姐，你想不想去江南？”
四哥口中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江南？
“好啊！”
二人一拍即合。就此钉板——目标，江南水乡。
半个月后，扬州城。
城内最大的酒楼悦阳楼内，临湖靠窗的位置。
微风拂面，蓝衣俊秀的公子惬意地品着茶。店小二从另一端带了两位姑娘上楼，她二人面色略疲风尘仆仆，显是经历过一番长途跋涉。
“是他！”十三眼尖，一眼认出临窗的蓝衣男子。
“谁？”
“那日在茶楼给我们一锭金子的公子啊。”他怎么也到了江南？
一旁的小二哥闻言忙道：“两位姑娘认识秦三爷的么？”
十七直觉这称呼有些耳熟，“你是说——”
“我说靠窗那位公子，秦梦安秦三爷啊！”
十七像只蚱蜢一样跳起来，“碧水山庄的秦三爷！”
“可不就是。今天正是碧水山庄招收下人的日子，好几位管事的爷都一道来了……”
对面那人忽然双眼发光，喉间兴奋地咽下一口口水，“小二哥，你看，我们俩合适吗？”
碧水山庄，江南水乡的第一大庄。江南地区向来是鱼米之乡，地段富饶水利便通，碧水山庄以沿江水运起家，近年来除了原先的粮业和渔业，亦开始涉足茶业，药业，丝绸业，私下据传连事关民生的私盐业也有所涉猎，其财势雄厚自然不在话下。
碧水山庄可称得上富甲一方，民间百姓有传言“入庄几年功，一生都轻松”，意思就是只要在山庄内工作个几年，哪怕是最下等的杂役，所得的工钱都够普通人家轻松生活一辈子了。
山庄内也有个奇怪的规定，每任的下人在山庄内都只能待三年。三年期限一到，自动解除契约走人，当然帐房往往都会准备一份相当丰厚的遣散金。
如此肥沃的差事，每三年一次的招收会自然是人山人海，接踵摩肩。
“可惜我不会功夫，要不然怎么都得去试试！”店小二给十七介绍情况的时候，不住扼腕叹息。
既然不愁招不到人，自然可以制定出相对较为苛刻的招聘规则。
其一便是，入庄的下人，必须有一定的武功底子。
“这个没问题，第二，相貌必须端正，越出众越好？第三，必须识字，琴棋书画者会一样可优先考虑？”十三看着手里的招考条件不由感叹，“这是招下人还是招亲呐。”
十七正踮着脚，努力朝人山里挤，顺口接道，“管他招下人还是招亲，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先混进去再说！——哎！这位大哥！给我两张报名表！”
前面的管事一直在叫：“大家不要挤！排队！排队！”
慕容十七好容易抢到两张报名表，蹲在一处的角落里填字，十三看着他，刷刷刷奋笔疾书，最后在名字那栏停下。他抬头，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下，正看到不远处的街拐角有一只猪在拿鼻子拱一颗白菜，于是，十三看到他顿了顿，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然后在一张报名纸上飞快写道“朱亦致，”，另一张写道“蔡宜珂”。
十七去交报名表的时候，人群已经在山庄保镖的指挥下有序排成了一条长龙。轮到十七交表，管事的老头子捋了捋胡须，伸手接过扫了一眼，放到一边。
“这位大爷……”
老头子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李管家。”
“呃，李管家，请问，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站到那边，等待面试。”
在漫长的等待面试的过程中，十七跟旁边一位姑娘聊了起来。这位大姐名叫李玉莲，显然是位考霸级别的人物，据她自己所说，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报名参加了。第一次是报名贴身丫鬟，结果被刷了，第二次她下调了标准，报了个普通丫鬟，还是被刷了，第三次，这一次，她的宗旨是，只要能被选上，职务不重要。
“第一轮的面试，也就是看个长相聊几句而已。叫到名字的就上去，要是主选的大爷满意了，就在你的报名表上打个勾，你明日就可以来参加第二轮的武选，不满意就惨了，直接淘汰。”
她给十七灌输选拔的精要，“这一轮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因为主观的因素比较强，所以我们一般都会蹲点，根据面试过的人的经验，判断这次审核的大爷到底是比较喜欢哪一型的，这样通过的几率自然就大些。”
正说着，已经有一拨选拔的人从前面亭子里出来，有人欢喜雀跃也有人满面阴云。
里面有个穿粉色衣服的想必是李玉莲认识的，因她快步上前问道：“小翠，怎么样？”
她不问还好，一问，那少女的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李玉莲相当惊讶：“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小美人啊。这次是哪位大爷眼界这么高？”
十七心里暗暗拿那少女的容貌和自己做了个比较，心想：完了，这次凶多吉少了！
李玉莲还在不死心地追问：“管事的有没有说原因？”
粉衣小美女闻言哭得更凶了，良久抽抽噎噎道：“说……我长得……有点像他养的狗……”
围观众人顿时都一寒，十三小声道：“这人嘴可真够毒的！”
十七摸摸鼻子，视线刚好瞥到旁边一位长得很有勇气的“姑娘”。
说她有勇气，她还真有勇气！长得离相貌端正都有十万八千里，竟然还敢来报名。
十七一时好心，伸手拍了拍这位泪流满面的大妈，“快别哭了。你看人家那小姑娘，长那么漂亮不也被淘汰了？”人家是意外，她是必然呐。
谁知那大妈吸着鼻子道：“我……我是喜极而泣……我考了十八年了！终于成功了！”
十七完全惊呆了：“你……你被招收了？！”
大妈热泪盈眶地点头：“那位爷还说，我长得很有新意，有种别具一格的美感！”
十七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时内心的感受了，这时十三扯了扯他，“十七，到我们了！”
“朱亦致！蔡宜珂！”负责叫名字的那位兄台拔高声又叫了一遍，十三连忙喊道：“来了来了！”
她二人推开人群奋力杀向前方，人群被挤得东倒西歪，十三在推撰中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地上栽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凳子横空飞来，正撑住她半倒的身子。
十三慌忙抱住，舒了一口气。
“朱亦致？”头顶有声，清朗带着笑意。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挤到最前方了。人群自动退后，空出了一个圈子。
她正对面的桌子后面，一行黑衣人一字排开，正中一名绯衣男子，一手执扇慢摇，黑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十七到这时才得以从人群中挤出，赶忙上前道：“小女才是朱亦致！这位是我邻村的姐姐蔡宜珂。”
绯衣男子扬眉，上下打量过十七，半晌微微一笑，朝十三伸出手去。
十三一楞，十七小声道：“凳子！”十三这才明白过来，慌忙站起来，把先前救她幸免于难的凳子递还过去。
“谢谢你。”别人救她，要道谢的。
男子优美的唇线轻挑，“不客气。”人亦慢悠悠地坐下，捧着桌上茶盏浅抿一口。
“今年多大了？”
十七忙道：“都是十九。”
“是扬州人士吗？”
“不算是，只是暂居在扬州的亲戚这里。”
“恩……养过猪吗？”
十七傻眼了！这……这什么问题？
俊容含笑，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错愕的表情，片刻后，那人将手头表格递给身后一位高大汉子，一手摩挲着右耳银钻，笑眯眯道：“我也没养过。所以，养一只看看，应该蛮有意思的吧？”
他容貌本是清秀，不算特别出众。此时一笑，露出一口齐崭崭的白牙，面容就像是开春的暖风，破冰的旭日，说不出的明媚好看。
十三和十七对视一眼，都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男子身后接过表格的高大汉子开口道：“你二人还不快些谢过五爷？”
十七疑惑道：“我们……过关了？”
高大汉子明显有些不悦，刚想再说什么，绯衣男子摇摇手示意他住口。他自己笑眯眯看着十三和十七，慢条斯理道：“猪一只，菜一颗，你们俩被录用了。过两日直接去碧水山庄报到吧。”
就这样，十三和十七在第一轮的面试中，很“荣幸地”获得了“做事往往别出心裁最喜欢不按常理出牌”的碧水山庄五当家的青睐，直接跳过后两轮的选拔被破格录用了。当然，关于前缀那番对于这位五当家的描述，也是她二人进庄后才听资深人士介绍的。
碧水山庄果然名不虚传，占地辽阔且位于一片湖光山色之中。景色优美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庄里一干人等，上至管事的，下至小厮丫鬟，也都是俊男靓女颇为赏心悦目。
十三与十七被分到一位人称“芬姐”的大丫鬟手下，刚进庄来就先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所谓“培训”，在刷完第一千一百八十一个盘子之后，十七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俩被分配到的岗位正是厨房里的使唤丫头！
十七相当地郁闷，十三倒是不怎么在乎，她很快就跟厨房的各位姐姐妹妹打成一片，并且惊喜地发现自己在端盘子一事上具有罕见的天赋。她内力惊人，可以用一只胳膊稳稳地撑起五只菜盘子！鉴于十三的横空出世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厨房众人的工作量，大家能聚在一起嗑牙闲聊的时间明显增加，因此十三和十七进庄才短短一个月，就已经把山庄内各位当家的八卦听了个遍。
大家一致认为：二当家精明，三当家和气，四当家内敛，五当家开朗，六当家冷淡，七当家……聊到这位时，很难得地有阵短暂的沉默。众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资格最老的芬姐开口道：“总之，你们俩记住。要想在山庄内安全待满三年，就绝不要去招惹这位主子。”
十三点点头，“你们说了这么久，为什么都没有提到大当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奇怪于她会这么问。半晌，又是芬姐道：“大当家的也就是庄主，没什么好说的。很厉害的一个女人。”
她说着这话，话语间很怪异地有一些敬佩和不屑交杂的矛盾感情。
大抵上，女人对于比自己强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一种矛盾的感觉。更何况这是一个男权当道的社会，脱离于“相夫教子”这样的模板而生活着的女人，注定要面对绝大多数异样的目光。
十三惊奇道：“庄主是个女人？”
十七很感兴趣：“你们多说点来听听！”
江南第一大庄，碧水山庄的庄主竟然是一个女人。
这样一个美丽而聪明的女人，本身就是一段传奇。
如果这个女人，还曾经有过三段失败的婚约，当她被第三个男人抛弃之后，没有自暴自弃，却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依靠男人而活，然后，她真的做到了，她一手创建和发展了碧水山庄。那么这个女人，绝对是传奇中的传奇。
慕容十七混进碧水山庄，有一半原因也正是为了这个传奇中的传奇。
“十三姐，我正寻思着要出一本书，名字就叫做《江湖女强人实录》。以此来激励大家：女人当自强！这位碧水山庄的钟庄主，就是我的第一个目标！”
十三佩服道：“十七，你真厉害！你是怎么会产生这个想法的？”
十七睥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是看见某个人，自从逃婚出来之后，镇日里长吁短叹没精打采的，好像离了个男人就不能活了！”
十三摸摸鼻子，聪明地决定当作没听到。
这日晌午，十七被叫去前厅伺候着（当然也是她自告奋勇的，老待在厨房哪儿来最新的八卦呢?）十三和一众姐妹待在厨房围成一圈唠嗑，忽然急惊风一阵冲进来一人，十三身边那位叫小鹊儿的姑娘小声道：“是管后院的向晴姐姐。”
这位向晴看起来很心急，因她一进来就开始拿着手帕擦汗，口中道：“有谁现在有空的？跟我去趟沁月楼！”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起身退后几步，顿时只剩下十三一个人蹲在前方。
她吃了一惊，慢慢地站起身来，那位向晴姐姐已经惊喜地走上前，握着她手激动道：“好！就是你了！”
十三跟着向晴，走了不知多久，从前院曲曲折折的走廊绕出，向晴回身道：“你是今年刚招的新人吧？知不知道去沁月楼伺候的规矩？”
十三一脸茫然，向晴又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八个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明白了吗？”
十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向晴满意道：“这次的新人质素还不错嘛。对了，你还要记住，到时候眼睛千万不可以乱看，就算是回答主子话的时候也不可以看着他，最好是一直盯着地面！明白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擦汗，今日有风本来挺凉爽，她却好像非常热的样子。
十三又点了点头，目光看见对面的小道上走来一人。
那人走得很慢，手中还拿把折扇慢悠悠地摇。十三一眼就认出他，说实话，他五官挺多算清俊，对于她来说本应该属于过目不记得的类型。可是，十三却记得他，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吧，这人有双很好看的眸子，黑白分明，总是浅浅带着笑意。
向晴也看到那人，忙躬身行礼：‘五爷！”
碧水山庄的五当家慢慢走到面前，看向十三的黑眸微一闪，淡淡笑道，“向晴，你这是要带着我的小白菜去哪里啊？”
对面两人同时一楞。向晴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丫鬟，很快反应过来道：“奴婢以为她是厨房的丫鬟，不知道她是五爷的人……”
“她是由我亲自录用进庄的，算不算是我的人呢？”
“算！当然算！”主子都开口了，她敢说不算么？
“呵呵，那我就带她走了？”
向晴忙让到一边：“五爷慢走！”
十三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楞在原地。晶亮的眸子看过来，男子清朗的声懒洋洋道：“小白菜啊，还不走？”
她什么时候有了个名字叫“小白菜？”
十三默默跟着，心中腹诽。
“因为你是一颗菜啊。”前面那人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眯眯地回过头。
“或者，你比较喜欢是小青菜？小菠菜？小芹菜？”
算了……她举白旗投降，“还是小白菜好了……”
“对了，那只猪呢？”
“什么猪？”
“一直跟你一起的那只啊。”
十七么……
十三缄默。
男子不以为意，还是笑嘻嘻道：“那只猪看上去可比你这颗菜要聪明一些。怎么？她自己不去沁月楼，也不知道阻止你的么？”
十三傻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
男子笑道：“看向晴那样子不就知道了？日后你也可以学着点了。大家都不愿意干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了，就到这里吧。”
“什么？”
男子收起扇子，轻轻一敲她额头，笑道：“你还想一直跟着我不成？你五爷我接下来可要去做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你这颗纯洁的菜啊，还是快回园子里待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