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他放下茶盘,从她的肩头往下看着。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着,仔细地察看着。
当她停在一线速写上时,“呣!”他说。“我都忘了,这张画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她说:“但我不太懂。”
他从她手里接过本子,一张张翻着看,不断地发出一种又惊又喜的声音。
“这里面有些画还是不错的。”他说。
一很不错。“她慎重地说。
保罗又感到了她对他的画的欣赏。难道这是因为关心他吗?为什么总是当他把自己表现在画里时,她才流露出对他的欣赏?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我想问一下,”他说,“听说你好象自食其力了?”
“是的。”她低头喝着咖啡。
“干什么工作?”
“我只是到布鲁顿农学院去念三个月的书,将来也许会留在那儿当老师。”
“哦——我觉得这对你挺合适的!你总是想自立。”
“是的。”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上个星期才知道的。”
“可是我一个月前就听说了。”他说。
“是的,不过当时还没有确定。”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你的奋斗情况。”
她吃东西时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开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
“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他说。
“非常高兴。”
“是的——这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啊。”
其实他心里相当失望。
“我也觉得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种傲慢的语调忿忿不平地说。
他笑了两声。
“为什么你对此不以为然?”她问。
“哦,我可没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你以后就会明白的,自食其力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罢了。”
“不,”她忍气吞声地说,“我可没这样认为。”
“我认为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了,”他说,“虽然对我不是这样。不过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种调剂,只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义的一部分生活却被掩盖起来了。”
“难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问。
“是的,实际上是这样。”
“女人只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
“是这样的。”
她气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那么,”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让人感到耻辱。”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回答道。
饭后,他们靠近炉边,保罗给米丽亚姆端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对面,两人坐下。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服,这与她的深色皮肤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称,她那头卷发依然美丽而飘洒。不过,她的脸却显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颈也瘦了少许,他觉得她比克莱拉还苍老。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她的青春年华已不复存在,身上出现了一种呆板迟钝的神态。她坐在那儿深思了一会,然后抬起眼望着他。
“你的一切怎么样?”她问。
“还可以吧。”他答道。
她看着他,等待着。
“不是吧?”她说,声音很低。
她那双褐色的手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膝盖,却仍旧显得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他看见这双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接着他苦笑了。她又把手指放在两唇之间。
他那细长黝黑、备受痛苦的身子静静地躺在椅子里。她突然从嘴边拿开手,看着他。
“你跟克莱拉散了吗?”
“散了。”
他的身子像是被抛弃的废物一样横在椅子里。
“你知道,”她说,“我想我们应该结婚。”
数月来,他第一次睁大眼睛,怀着敬意看着她。
“为什么?”他说。
“瞧,”她说,“你是在自暴自弃!你会生病,你会死的,而我却从来不知道——到那时就同我从来不认识你没什么两样。”
“那如果我们结婚呢?”他问。
“起码,我可以阻止你自暴自弃,阻止你沦为一个像克莱拉那样的女人的牺牲品。”
“牺牲品?”他笑着重复了一遍。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他躺在那儿,又感到一阵绝望袭来。
“我不太确信,”他慢吞吞地说,“结婚会带来多大的好处。”
“我只是为你着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你这么爱我,你想把我放在你的口袋里,那我可会憋死的。”
她低下头,把手指噙在嘴里,心头涌起阵阵痛苦。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继续这样混下去吧,我想。也许不久我就要出国了。“
他语调中的那种绝望、孤注一掷的意味,使她不禁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炉边地毯上。她就那么蜷缩着身子,仿佛被什么给压垮了,抬不起头来。他那双手无力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注意到了这双手,觉得他躺在那儿仿佛在听凭她的摆布,如果她能站起来,拉住他,拥抱他说:“你是我的。”那么他就会投入她的怀抱。可是她敢这么做吗?她可以轻易地牺牲自己,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吗?她注意到了他穿着深色衣服里的削瘦的身子,似乎一息尚存,瘫在她身边的椅子里。
她不敢,她不敢伸出双臂搂住他,把他拉过来,说:“这是我的,这身体是我的,给我吧。”然而她想这么做,她那天性的本能被唤醒了。可她仍旧跑在那里,不敢这么做。她也害怕他不让她这样做,担心这样做太过分。他的身子就像垃圾似的,躺在那儿。她知道她应该把它拉过来,宣称是自己的,宣称拥有对它的一切权利。
可是——她能这么做吗?面对着他,面对着他内心那股求知的强烈欲望,她完全束手无策。她微仰着脸,两手颤抖。哀怨的眼神呀栗着,显得困惑茫然,突然,她向他露出了恳求的神情,他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他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边,安慰着她。
“你想要我,想嫁给我吗?”他低低地说。
哦,为什么她不要他呢?她的心已经属于他。他为什么不要属于他的东西呢?
她已经对他苦苦相思了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要她。现在他又来折磨她,这未免有些太过分。她向后仰着头,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不,他冷酷无情,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她以全心全意的爱祈求他不要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她应付不了这事,也应付不了他,她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应付。可是这件事在煎熬着她,她觉得心快要碎了。
“你想这样吗?”她非常认真地问。
“不是非常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把脸转向一边,然后庄重地站起身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温柔地摇晃着。
然而,她还是没有得到他!所以她在抚慰着他,她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这对她来说,是痛苦中带着甜蜜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呢,这则是充满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她温暖的胸脯,像摇篮似的轻轻晃荡着他,却并不能分担他的负担和愁苦。他是多么想依靠她而得到心灵的宁静,可此刻这种伪装出来的宁静只能使他更加痛苦难耐。他把身子缩了回去。
“难道我们不结婚就什么也干不了吗?”他问。
他痛苦地努着嘴唇。她把小巧的手指放在嘴里。
“是的,”她说,像丧钟低沉的声音,“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两人的关系只有这样的结局了。她不能带着他,把他从责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
她只能对他做出自我牺牲——天天都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然而他却并不需要她这样。他渴望她抱住他,高兴而不容抗拒地说:“别这么烦躁不安,寻死觅活了,你是我的伴侣。”可是她没有这种力量和勇气。再说她要的真是一个伴侣吗?她想要的也许是她心中的救世主吧?
保罗想如果离开她,等于自己欺骗了她的生命,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留下来陪伴她,像一个绝望者一样窒息内心的一切,那就等于放弃自己的生活。然而,他并不希望放弃自己的生活,把它献给她。
米丽亚姆静静地坐在那里。保罗点燃一根烟,烟雾袅袅而上。他在思念母亲,忘记米丽亚姆的存在。突然,她看着他,内心又涌起阵阵痛苦的浪潮。看来,她的牺牲毫无价值。他冷漠地躺在那儿,对她漠不关心。突然,她又发现他缺乏信仰、浮躁易变。他会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毁了自己。很好,他应该那样!
“我想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