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1)
夜开晨破,已略觉秋风寒。枯叶数片飘忽,落地似有声。
山阴暗晦处,不甚明朗,尤显萧索。
当道老树下,炉火,茶鼎,水将沸。
古藤茶几上,两杯才沏好的茶水,茶香悄然无息散开来。
段若水在煮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稳,超越了娴熟。
白衣如胜,峨冠博带。
手指,手腕,长袖,肩膀,双目,似乎全身每一个地方在互相融合,如昔年的公孙大娘的舞蹈,无处不在呈现一种优雅。
茶香亦萧索。
传说中,上好的茶叶,能煮出一百零八种香味。
因为煮茶的人有一百零八种心绪。
一片树叶掉落,正落在段若水的肩膀,段若水似乎不觉。
“你果然在此处等我。”血雾城主忽然出现,一身黑色长袍,谁也不知他是如何来到,只见他缓缓走来。
段若水笑了,缓缓道:“请你喝茶。”
段若水不必做出邀请的举动,血雾城主已到他对面盘膝坐下。
“茶能清心,好。”血雾城主说道。
段若水又笑了笑,道:“人心本清,何须借区区一杯水说道。”
“有道理。”
“这本是道理。”段若水说道。
段若水徐徐抬手,做一个请的动作。
血雾城主慢慢端起茶杯,细细品味,动作很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段若水没有问昨夜的战况,也没有问血雾城主与少林寺心止大师一战结果如何。
血雾城主既然一个人在这里出现,已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多谢。”血雾城主忽然说道,他的双眼不再冷峻,不再桀骜不驯,而是带着诚恳,带着一种掷地有声。
“我此生第一次向一个人说这两个字,也是最后一次。”
段若水淡淡说道:“一杯茶水而已,何须客气。”
血雾城主说道:“我说的是,你不惜性命,来这里等我。”
段若水微微笑了笑,道:“生命,亦不过乎一杯茶水,何足道哉。”
血雾城主低头,似看着杯中半杯茶水,道:“我知你,话出于心。”
两人各自细细品味杯中茶水,大地上只剩下清晨微风之声。
“你不该来。”血雾城主忽然说道。
“可是我来了。”
血雾城主说道:“若我所料不错,你已布置慕容松、白天扬、渡劫老和尚、段家六郎在前方等着我。”
段若水淡淡道:“还有六扇门的金捕头、潇湘玉箫。”
血雾城主道:“我插翅难飞,你画蛇添足。”
段若水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肯定。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血雾城主顿了一下,才说道:“你我虽至交,却不该此时前来送命于我手。”
段若水说道:“你无数次能取我性命,都没有,你每时每刻都能杀我,却不曾动手。我心中感谢你。”
血雾城主沉默,沉默有时候是不置可否。
“两年前我遇定边侯会面时,若非你早有令不得伤我半分,我早死于李谷陵之手。宁可放过定边侯,也不杀我,我怎能不感激你。”
血雾城主笑了笑。
李谷陵当年在最后关头撤兵,唯一的理由,血雾城主很早以前曾对有可能伤害段若水的人下过严令,不得伤害段若水。
段若水又道:“在锦屏山下,为了不杀我与陆姑娘,你宁可留下屏下五仙的命。”
屏下五仙在锦屏山下服毒装死,怎能瞒过血雾城主,假装上当,只因为他不杀段若水。
血雾城主哈哈大笑,豪情万丈,笑完才道:“你知我,我知你,本无需诸多做作。偏生要做戏给他人看,好生烦人。”
段若水也笑了,忽然说道:“你不该来。”
他所说的,是血雾城主不该出关,不该来血雾城。
血雾城主良久才道:“他们跟了我多年,你既然要将血雾楼赶尽杀绝,我必须领着他们把路走完。”
段若水又缓缓的沏两杯茶水,他的动作依然那么优雅。
“不是理由。”
血雾城主仔细看着段若水的每一个动作,良久说道:“因为你要将血雾楼干净杀绝。”
他说话的口气很巧妙。
段若水在听。
“在我是对的,与你是对的之间选择,我选你是对的。”
血雾城主这句话说的更巧妙,段若水却听懂了。
“我要起兵打天下,推翻朝廷,造福黎民百姓,你反对。”
段若水道:“因为这是错误的时间。”
血雾城主道:“你从来不会错。”
“朝廷,与江湖,虽道不同,甚至对立。然朝廷掌管天下,江湖中人维护正义,两者皆为维护黎民百姓。唯有朝廷祸害百姓之时,才可将之颠覆。”段若水说道。
血雾城主道:“是的。”
他没有问段若水,若朝廷成为祸害百姓的朝廷时,段若水会不会揭竿而起。因为他知道段若水一定会,他知道段若水是这么一个人,真正的对于大义自来义不容辞,甚至从来不曾为自己考虑过。
血雾城主又道:“莫非如今之朝廷,不算是祸害百姓?”
段若水不答,拾起夹棍,为火炉加了几块木炭,淡淡说道:“至少还有定边侯在。”
血雾城主道:“定边侯能中兴本朝?历朝历代,多是江河日下,一发不可收拾。即有中兴者,不过是昙花一现,难得长久。”
段若水缓缓的端起一杯沏好的茶,送到血雾城主手上,道:“茶水三道,一道浓,再而淡,三而清。”
顿了一下,又说了一段话:“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望桓侯而还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
血雾城主沉默,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他听出了段若水的意思。
段若水淡淡的说道:“时候未到也。”
直到桓侯病在骨髓时,扁鹊才出逃秦国。
血雾城主笑了,道:“你可知我想说甚么?”
段若水道:“请讲。”
血雾城主道:“是与非,本是最简单的判断,然而天下又有几人能分辨得清。”
段若水在听。
血雾城主又道:“我只想说一句,我相信天下唯有你能够。”
段若水笑了,他的笑正如他的茶水,那般的萧索。
一行数辆马车,缓缓南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洛阳。
段若水去洛阳,要办两件事情。
一者,送慕容松与阴姬回慕容山庄,二者,去见一个人,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李谷陵。
路途中,众人登上一处高峰观赏风景之时,段若威很是兴奋,对空高呼:“段若水回来了。”
回到段家门户,也回到了江湖。
李小玉怒道:“值得你大呼小叫的么,坏了眼前的大好风光。”
段若水却是一笑,轻轻拉过陆依琦的手,凝视她的双眼,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陆依琦嫣然,山风吹动发丝,彷佛眺目可及的万里风光也因她的美而增添颜色,更显动人。
李小玉怒视一眼他们握在一起的只手,故意咳嗽一声,又怒瞪一眼段若水。
段若威似乎听出段若水这句话有所不妥,猛地瞪着段若水的眼睛,要从他的眼神中追寻不妥之处。
良久,段若威忍不住道:“大哥什么意思?”
段若水淡淡一笑。
慕容松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冷之色,旋即侧过脸避开段若威的眼光。
段若威在向他寻求回答。
段若威勉强哈哈笑,道:“莫非大哥当真想退出江湖?”
一阵沉默,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段若水身上。
“少爷与我大哥的协议,是真的。”说话的是钟叔,他的大哥便是金捕头。
也就是,段若水是当真脱离段家,退出江湖。
段若威勃然大怒,骂道:“那个定边侯是干什么吃的。”
别人都没有出声,钟叔却说道:“两年前,少爷与定边侯相约在此地会面,便是少爷争得定边侯支持我们打完这一仗,仅此而已。”
与血雾楼决战打完,则段若水与六扇门原定的协议继续生效。
“相约?”
钟叔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金捕头是我亲哥,定边侯帐下的‘无常手’伍世仇是我亲弟,我们兄弟三人当年曾同在定边侯军中效力。”
言下之意,段若水与六扇门、定边侯的联系,是他兄弟三人在牵线。
段若威怒极而狂,却无着力之处,唯有怒骂:“这是什么世道,定边侯竟也这等混蛋。”
慕容松终于开口:“平头百姓的想法做法,都是与你一般。”
定边侯不是平头百姓。
瑶琴之声轻轻响起,段若水手指轻动,面含微笑,琴声那般的清澈平和。
“言入黄花川,
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
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
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
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
清川澹如此。
请留磐石上,
垂钓将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