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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呦呦鹿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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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人正是当今圣人的祖母郭念云。这个眼明耳聪、雷霆精锐、德高望重的妇人,把今晚所有的状况看在眼内。她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自己的第五个孙儿李瀍的宠妾王萱,虽然王萱看似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角抵戏,但眼神飘忽不定,总是不经意地往对面探去。

郭念云回想起当初宪宗皇帝驾崩之时,王萱还只是趴在污水里的小宫妓,漫天的雨落在她的身上,湿漉漉的头发挂着晶莹的水珠。那不服输的眼神和妖娆的殷红唇角,分明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吃。就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小马,对着自己的主人使性子。当场郭念云就把她给记在了心里。

王萱并没有慌神,心思一转,手到擒来:“今日太皇太后容光焕发、红光满面,角抵戏虽然精彩,但不及你的绝代芳华,我只是不时被你的风采所吸引。”

她的嗓音像是诗人朗诵着自己创作的诗歌,儒雅流利、饱含深情。在浮华的大殿上空盘旋不绝,绕梁回响。令听者毫无疑问地深信,这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想。

郭念云早听闻王萱能言善辩,性情机敏。如今看来,她应答自如,处变不惊,与传言不差分毫。对方向自己示好,心中便不那么讨厌她了。

郭念云在心底细细地咀嚼王萱的话,然后象征性地对她点点头,抿着嘴淡淡笑着,不再说话。角抵戏已经接近尾声,一方被另一方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难得今日所有的孙儿都到齐了,她举目四望,一个个仔细望去,心满意足。

她认为自己是比武则天更幸福的女人。自己及早地卸下权力,退居幕后,安享晚年。现在大唐的百姓都称颂她的肃雍之德、生知法度。她的孙儿们,个个孝顺,承欢膝下。一个女人能尊荣一世,儿孙满堂,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座下的王萱则庆幸太皇太后没有追究下去,心下恼怒。看向李瀍,他竟然沉浸在角抵戏中,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窘迫。不由得把面前的酒樽喝了个底朝天,又倒了一杯酒仰头而饮。

正欲倒第二杯,突然被一只玉手按住酒樽。王萱抬头一看,却是安康公主。

“姐姐何需借酒消愁?”安康公主靠着她坐下来,悄声说,“我这里有好东西,你只要吃一粒,便赛过神仙。”说着神秘兮兮地从香囊里掏出一颗褐色丹丸来,迅速地往王萱手里一塞。

王萱把丹丸放在案牍下端详,打趣问道:“你这里的好东西真是层出不穷。这次又是什么鬼丸子?”

安康嘿嘿一笑:“我最近拜了广成先生为师,学会了炼丹之法。这可是我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升仙丹,就算是当今圣人也吃不到。我就想把它留给你吃。”

“吃了会怎样?”王萱好奇起来。

“当神仙呀。”安康笑得灿烂,“要是我成仙了,也渡你为仙。”

“那你吃了这升仙丹,你现在是神仙了吗?”

“我是修为不够,有些人呢,吃一粒就会成仙。”安康煞有介事地说。

王萱扑哧一笑:“好,我吃一粒试试,要是我真成仙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报你的恩。”说罢,把那丹丸放入口中,用酒送服了。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身子变轻?”安康端详起她来,连眼睛也没眨,生怕错过对方的一点变化。

“没什么特殊感觉,跟平常差不多。”王萱回答。

安康显得有些气馁和失望,看了王萱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也许是你无缘道法,也许是这丹丸尚未炼成。”

王萱是看着安康长大的,既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也当做妹妹。现在安康公主的身形已然凹凸有致,性子却没变,还是这般沉迷于奇淫技巧,便问道:“公主最近可有中意的人?”

安康一听,淡淡笑道:“你怎么也跟上头坐着的老祖母一个模样了?我已经出家为道,这辈子绝不嫁人。男人有什么稀奇的,不过都是长着一个鸟儿罢了。”

王萱大惊,有些许失神。她是公主,天之骄女,出生时已经是金衣裹身。可以为所欲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自己则早早被框定在宫殿之中,为了权势和地位而倾轧,万般不由己。

安康又从另一个香囊里取出一粒丹药,悄悄塞给李瀍,低声说:“瀍哥哥,这是安康送给你的chun药。你可要好好照顾萱姐姐……”说罢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眉弯如月。

李瀍立马拉长了脸:“真是胡闹!”

安康由来怕李瀍,俗话说长兄为父,自己的这位哥哥可是比父亲还严厉,吓得一溜烟跑了。

王萱悄悄从指缝中把那丹丸取下来,扔进了角落里。侧过头对李瀍说:“五郎,请把公主给你的丹药给我。”

李瀍把丹药往案牍前一放,那丹药滚了几圈,被王萱拾起扔掉了。

“你不觉得浪费了安康的一番心意?”李瀍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入王萱的碗内。

他给她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宫廷御膳,王萱觉得太过寡淡无味。

“那五郎你认为自己的房事要靠服用chun药才能维持举而不倒?”王萱脱口而出,她在他面前总是肆意妄为。

李瀍被她这样直白而带刺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最后付之一笑:“那萱娘你认为呢?”唇角带着放肆而邪气的笑意。

“我……”这次轮到王萱理屈词穷了。腮旁的粉霞越发浓郁,散发出淡淡的胭脂香味。

已经开始了敬酒。诸王轮番向太皇太后祝酒,然后是向圣人李昂祝酒,继而是杨贤妃。快轮到颍王时,王萱又想找借口溜之大吉,手却被李瀍捉住了。

于是只得向那个老婆子说了些动听的但言不由衷的好话,诸如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等等。她最不愿意地便是向杨妍妍祝酒,连敬给她的酒都悄悄倒在了怀里。

李瀍在旁看得清清楚楚,王萱颇为无奈地看了看他,李瀍投以一个坏笑,伏在她耳边说:“你一向聪明,猜猜看我为何一定要你顺从她们的意思。”

王萱听他如此说便明白过来,说道:“我明白,一个是你的祖母,一个是你的嫂子,她们二人离权力最近。”

“你错了,我是为了你。”他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乌黑的瞳仁中,倒影着王萱的影子。

为了我?王萱不解地凝视着李瀍,心随着轻颤。

“为了我的什么?”她问。

“为了你的心。”他说得极慢,仿若从遥远的山间飘来,轻柔飘渺。

王萱没有再说话,只低垂着头静静思索着。李瀍把自己的心看得很通透。日后他登基为皇,自己是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而面前这些高贵的妇人,则是她成为皇后的最大的阻碍。她若把她们都得罪了,自己为后的道路就是曲折蜿蜒的。更何况,郭念云并不喜欢她。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锣鼓喧天,方响绵延,李瀍指了指看台:“看,这是西凉伎的五方狮子舞。”

一群胡人披着动物毛皮,踩着节拍,做俯仰驯狎之态,边舞边吼,倒也热闹。王萱在教坊内见过这种舞蹈,当时只觉得新奇,看多了便觉得失去其味。

转过头,见杨妍妍对自己使眼色,然后离席而去。她当下明白其意,也悄悄离席。

离开花萼相辉楼,二人绕过龙池,到了沉香亭。杨妍妍飘飞的裙裾在黑夜里成了皎洁的月色,王萱紧跟其后,相距不过三步。

“贤妃娘娘,”王萱忍不住开了口,“有话直说。”

杨妍妍显然并不着急,悠悠道:“你难道就这么讨厌我吗?”见王萱不答,这才问道,“萱娘,你觉得李永怎么样?”

“娘娘所指的是刚不久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李永吗?”

李永是李昂唯一的儿子,为王德妃所生。性顽劣,荒怠政务。王萱不敢妄自非议,所以并不答。

“你明知故问。我这是在向你问策呢。”杨妍妍终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向王萱,“你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王萱当然记得,她们联手除掉王守澄,并且让王萱亲厚的仇士良掌控了兵权。一切如此顺利,这源于杨妍妍在圣人耳边吹了枕边风。王萱知道自己欠下她一个人情。

“贤妃娘娘心中自有主意,何必问我呢?”

“萱娘,你每句话都带刺,是还放不下当初我和安宝林害你被押掖庭之事?现在我就告诉你真相。当初的幕后主使是当今的太皇太后。”

“真的?为何?”

“你还是这般倔强。”杨妍妍摇摇头,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原因。我和安宝林都是受了她的指使才这样做的,我别无选择。那时候我是那么弱小,我最想保护的人是你,但最终又亲自把你送入坟墓。我不求你原谅我,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王萱陷入回忆,当年在横街与郭念云相遇,自己只不过是多看了她一眼。她立于顶端,不允许任何人忤逆犯上。可是,当自己知道真相时,并没有太大的震动。她和杨妍妍之间的情分早就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淡去。

杨妍妍压低声音:“若你不计前嫌,愿意和我联手的话,这个天下将在你我们二人手中。”

“你……疯了。”王萱有些不可置信,“现在你得到了陛下全部的宠爱,你的侄儿杨嗣复是当朝宰相,又进爵弘农伯,你的哥哥杨于陵位居户部尚书。你应该感到满足。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

“满足?”杨妍妍冷笑起来,“这些都只是表面的光鲜。我不能生儿育女,这决定了我无法像太皇太后那样安享晚年。官场浮浮沉沉,谁能保证一世荣耀。我不想再过那种穷苦的生活。萱娘,你应该理解我,而不是嘲笑我。”

“你好自为之。今晚你说的话,我当没有听到。”王萱不想再与她争辩下去。

也许,她们之间有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微微向她弯腰行礼,转身离去。

杨妍妍望着那高挑窈窕的背影,咬紧了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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