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1 / 1)
火车。
已是中午时分,候车大厅里乘客稀落,人声寂寥,座椅都蒙上灰尘。自从下了限行令,任何人做长途旅行都先要获得当地紧急事态委员会的许可,流动不再自由,火车站里就变得毫无人气。深秋的阳光之下,两位看门人却是喜笑颜开,絮絮叨叨地拉着闲话聊着家常,他们不再为自己公司的前景担心,至少十年内,会有稳定而清闲的工作可做。
远处,一辆马车踏着烟尘,从路上驶来。马夫唱一声嘘,马车缓缓停下,里面走出路宾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来。路宾费力地背起行囊,提着大小行李,中年妇女拿出车票,出示给两位看门人,尔后走进候车大厅。
“妈,得先让莉嫁人,才轮得到我啊。”
路宾抱怨道,一路穿过大厅,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母亲听到莉这个字,并没有因为自己女儿有出息而显露高兴神情,只是不停皱眉叹气,仿佛刹那间老了几岁:“唉,我就不指望她了,年纪轻轻就坐上这样的位置,哪个男人敢要她,以后就是孤独劳碌的命。你们两个,要是个性换一换,那妈妈就放心多了。对了,上次那个打伤你的,后来来我们家致歉的小姑娘,啥时回来啊?”
“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最近可能不回来了吧。我不太清楚哦。”
母亲摇头,加快脚步跟上自己的爱子:“也不好好打听一下,留个心眼,方便以后联络。她是冒失了点,不过人品还是不错的,都细心照顾了一个多月呢。”
路宾哑然失笑,自己被打伤那天,母亲指着琴斯破口大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几个月的功夫,态度全变了。唉,自己总不见得说“琴斯并非人类,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之类的话,老妈也听不懂,真的让她知道了,也会徒增担扰,不如说她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了吧——有时候路宾躺在床上,孤单无聊地看着月色,就宁愿这样想,至少是半句实话,也不算自欺欺人啦,对吧。
一抬头,空无一人的站台已在眼前,火车静静地等在那里,是一节车厢的专列,还是同一名乘客,还是同一个目的地,却恍若隔世。列车员接过他的车票,检视了一阵,见是去西部瘟疫研究所当差,眼神里露出些许的羡慕神色,尔后挥手放行。母亲在他身后唠叨,翻来覆去地只是让他路上小心,注意休息,早日成家立业,说完了,看着爱子一边机械地点头,一边踏上火车。
或许我待在家里,会让母亲更开心么?
路宾摇摇头,不愿再想,不如不负责任地把这事扔给姐姐吧,毕竟她在都城会近些。他挑选了第十七号座位,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幸运数字,然后将成堆的行李放上头顶货架。车厢空荡荡的,四周都没有人,问过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宁愿待在舒适的都城,也不要去遥远荒凉的峡谷之西,孓然一身,白手再起,得要等到下一站还有大桥桥头重镇菲林斯特,才会有一些同去西研所的职员上车,到时候才会热闹起来。
路宾坐在座位上,隔着窗,与老妈挥手告别,看着她满脸皱纹,微微地红着眼睛,掉头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站台深处的阶梯之下。“待自己的父母好些”,他如释重负,想起昨天雅玫的话来,一个已失却亲情的可怜女子的酸楚诤言,那时的他点头称是,可是真要轮到自己表现,就怎么也做不来了。
昨天早晨,他怯生生地来到雅玫的庄园,却收获一个热烈大方的欢迎。雅玫脸色好多了,不过魔力仍然一点也没有恢复,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获天下无双的荣光。现下她只布置些家里的琐事,放松休息,见路宾来,拉他一起吃了顿简单却不减丰盛的午饭,听他郑重其事地代自己的姐姐道歉,然后便洒然一笑,说早已过去,不必再提。路宾听她毫不追究,又惊又喜,又提到自己的父亲,却让她笑话了半天:
“啊啊,虽说这副画确实是为了记念你们父亲舍身救人,见义勇为的行为。可我并不是画中的人物啊。你想啊,我和莉莲年纪仿佛,你父亲救人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女孩掉进冰水里扑腾呢?老管家要是犯下这样的过错,别人不怪他,他也会主动辞职的——至于这幅画为什么会郑重其事地挂在这里,那就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再和你说吧。”
路宾听完才如梦初醒,知道莉莲的各种思绪,全是她自己多心。这也难怪,改变她命运的两次机会,全由雅玫所赐,所以说面对自己的恩人,总有些不自然吧。在这件事情上,或许自己可以帮她一把,当一回缓冲调停。
老姐虽说本性难移,但总算还有可爱的地方。
“喂。”
路宾抬起头,便见着她了。莉一身休闲装束,戴一顶大得吓人的草帽,不知何时已在弟弟对面坐下。
路宾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个样子,不是说陪同人员不能上火车的么?”
“我用了点小小特权。这不是我今天的日程所在,所以得妆点一下,免得给别人看到。”
“天啊,才几天啊,这么快就腐化堕落了,十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这里先记上一笔,过一阵子汇总给雅玫得了,以后她真的要举起义旗,就可以多一条女暴君的罪状——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请个假和老妈一起来,她很是挂念你的。”
莉莲苦笑:“唉,烦她唠叨,怕她掉泪,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好了。不过你说了那么多,居然对我特意来看你这事,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难道你真的很乐意在一旁像看好戏一样看着你老姐上断头台么?”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来,我想你可没空特意赶来,听我说谢谢,也不是因为什么姐弟之情。”
“猜对了。”莉莲笑了笑,尔后坐正,肃然说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关于你这次回西研所的,有几件事想请你和雅玫做一下。”
路宾知道她不好意思去见大小姐,写信更是无从下笔,只好让他传话:“什么事?”
“限令一出,商人们都要倒霉。记得新闻发布会时我说过的话吧,我那时说得花好桃好,结果却全都无法实现。我思来想去,觉得实在对不起他们。现在我算是逃走了,把烂账全留给你们,唉,反正对他们好一点,西研所本是商人联合会,要代表他们的利益的,现在权力大了,如果把他们压迫得走投无路,那我既对不起良心,也不利于当地稳定。”
“好。记下了。”路宾取出小本,认真记下。
“第二件事,西研所的帐目一直挺乱的,最好想一套办法审核一下,或者叫外面的人帮忙也可以,所里的人都有各自立场,没有一个信得过。雅玫仗着自己记忆力好,事事躬亲,一直不肯动手。你要劝她一下,做一个长久的打算才好,不然她真的哪天甩手不干当了土匪头子,峡谷以西的事情就一团糟了。”
“好。我会劝她的。”
“第三件事情,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待雅玫好些,她表面上大大方方,但其实心思细密,感情脆弱,又太会做表面功夫,你做了什么事,不知不觉惹了她生气,她面子上虽还微笑着对你,心里却已经一笔一笔清楚记下,直到某一天爆发出来,那就不好收拾了。”
路宾抬头看着莉莲,仿佛不相信这话出自老姐之口。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粗人。”他说,“别人是怎样的人,你都没感觉的。”
“切,我至少是个女人,谢谢。”莉莲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一记耳光打上来,“好吧,反正这烂摊子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给我好好干,每个月写封信给我,碰到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总之,西研所就交给你了,你不要把它搞砸才好。”
“喂,很烦哦,哪有把家信写成正式报告的啊。再说了,要是我跳过雅玫向你单独负责的话,那岂不是坏了规矩……被雅玫发现了,又是重罪哦。断头台本来离你十米的,现在只五米了。”
“谁和你说要写正式报告,只是一般的抱怨就行了。老姐看到弟弟遇事难办,出个主意,总不为过吧。雅玫要是这都挑刺,那我真不干了,她自己来收拾这局面去。”
“好好好。”
莉莲说完,看着车厢里的钟表,仿佛忘记了这一别恐怕就要许多年无法相见,也不多聊,径直站起身来,就要奔出车厢。路宾忽然拉住她,看着回头的莉,缓缓站起来。莉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啊,忘记说再见了。路宾,我亲爱的弟弟,保重。嗯,需要来个拥抱不?”
“嗯,莉,你也保重。不必了吧。”他迟疑了几秒钟,终于说道:“莉啊,这一次恐怕我得在那里待许久,我……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但一直不好意思说。从小到大,那么多次把你晾在一旁,那么多次无视你的感受,加上父母,我们三个一起欺负你呢。那时候,你讨厌我么?甚至恨我么?——没关系,直说吧,尴尬点也无所谓,我不想让你一直憋着一股怨气,单枪匹马地去一个孤独的领地建筑你的自尊,那样的话,即便你会赢得众人的赞颂,收获世俗的功业,但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莉望着他,脸上复杂难明的神色一闪而过,尔后扑哧一笑:
“你可小瞧我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是非,不论对错,更不谈爱恨。”
名为莉莲·维斯特的事实的王,握住他的手,睁着明亮的眼睛,肃然回答道。她将这一句话清楚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弟,拍拍他的肩膀,展颜微笑,挥手告别,尔后戴上草帽,飞快地跑下渐渐开动的列车,消失在站台的阶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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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路宾起身,如同上次一般,拿出铁丝,在钥匙孔里探了一探,然后拉开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在这次开往西部的专列上,再没有人跳出来管他撬门去做些危险的事情。他迎着狂风,走上列车的连接部,就地坐下,看见飞速后退的景,深沉晦暗的夜。
非常时刻,毕业证书提前发布,会长和米切尔都已联系妥当,预备在都城供职,而雅玫在忙完自家家务后,也会回西研所,与自己一同分析遗留下来的大量外星遗迹,搜寻对抗瘟疫的钥匙和文明发展的契机。与其它人即将就职的职业相比,自己的这份职业算是很有前途的了,本就是处理极为困难的问题,做得不好有大量理由为自己开脱,而做得好则可以名垂史册。
而更重要的,是终于摆脱了老姐那张臭脸,让她在都城待着吧,烦她自己该烦的事情去——不过虽是如此,莉啊,若你我真是长久不见,或许还会稍作想念的吧。
他不禁面露微笑。不知要是哪一天老姐收到弟弟的思念情书,她会做何感想。
风像海浪一般扑打在脸上,吹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路宾依旧坐着,努力让自己享受这种感觉。他的面前,是广袤的原野,低矮的丘陵,还有星星点点的温暖火光。远处的地平线上,月亮刚刚从东方升起,给大地洒下皓白清辉。同样的火车,同样的夜,他永远都记得,有一个人佩着剑,曾站在他的面前,伸出双手坦然迎接自己无法忍受的风,说着积极的话语,为迷茫的自己打气鼓励:
“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这一次的旅行,去见一见别人的世界,说不定,会有所改变呢。”
她是这样说的,一个字都不错。路宾想着,思绪渐渐飘远,飘远。啊,琴斯,真想和你在比武场上再打一架呢,认认真真地再来一场,我以前只是舞刀弄剑的小孩子,现在可以试着畅快淋漓的生死相搏,不知琴斯啊你能不能招架得住,会长可是被打成猪头了哦——可是那样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吧,甚至连听到你的一句话,一次呼吸,都已是奢望。
他伸着懒腰,抹去挂在眼角的,即将被风吹走的一滴泪水。
自己,已经改变了么?
也许吧。路宾抬起头,即便是用那一双不再天真的眼睛仰望,天空依然还是湛蓝湛蓝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