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诉(1 / 1)
赛特穿过阴沉单调的过道,快步向着物理学家的办公室走去。
他单手夹着一块滑板,浑身上下全是风尘的颜色,本来明快的服饰全染上了灰,失却了色彩。尽管如此,神情中却有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笑意。
办公室门口,两位士兵站立着,一左一右,他们的腰间佩着钢枪,见了赛特,敬了个礼,却没有让位开门的意思。“请出示证件。”右手边那个,神情古板地说道。
“哦,证件。”赛特下意识地重复他的话,伸右手摸向口袋,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尴尬,仿佛灵魂又回到了身体,“哦,我是赛特,我要找费米斯坦先生,他认识我的。”
前两天和琴斯一起出游的时候,证件掉进火山口里去了,他想起来。
“没有证件,我们不能让你进入。”回答冰冷。
“哦。”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了,仿佛现在才回到现实,“你们是?”
“费米斯坦先生的护卫和助手。”
助手?助手不是我么?赛特打量着他们,努力在过去的记忆里搜寻。他依稀见过其中一个,是酒吧间的招待,沉默寡言,低眉顺眼,赛特只在昏黄的灯光和微妙的酒气里见过他的面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佩着枪?
无法解释。
“哦,我……我也是费米斯坦先生的助手。”赛特说道,“我叫赛特。”
“证件,请出示证件。”那人重复了一遍。
门开了,他看见灰白头发的物理学家招呼他进来。两位卫兵于是向着两侧退开,踏着机械般精准的步伐,脸上并无不服气或是任何其它的情感波动。赛特前行了几步,进了房间,费米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有一刹那间,年轻人使劲揉着眼睛。面前的这位费米斯坦,似乎与上次遇见的老了十岁,灰色的头发上布满白丝,眼窝深陷,眼神有些茫然,他看见他关门的手,皮肤粗糙,指甲似乎也不再红润。
我是不是与琴斯躲入了仙境,不知不觉间已消磨了凡间十年的时光——赛特生发出这样的思绪来。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端详着,又似乎全无改变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你小子野到哪儿去了?”费米抬起疲惫的眼皮,言语中有责备的口气,但脸上掩饰不住欣慰的表情,“我们在这里忙得焦头烂额,你却出去和女的私会,什么也不管了。”
赛特抓了把椅子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这是我登船的全部目的啊——不然我也不会来了。”
费米哈哈大笑——年轻人松了口气,至少坐在对面的物理学家,还是原来那个——随后问道:“怎么样,搞定了没?时间紧,任务重啊。”
赛特报以一笑,并不说话。两人交流着只有单身汉才懂得的神色。
“怎么没带回来?”
“她先回去了,要和以前的朋友们道别。”
物理学家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带些羡慕地说道,“好小子,这水准,可以写书了。”
赛特被称赞得不好意思,虽然费米一贯是个嘴皮油滑的人物:“只是……机缘巧合。像您那样的天才,一定有很多人追才是。”
“天才么,就是属于另一类人。”费米居然不作任何的谦虚,默认了赛特的恭维,“被大部分人看不顺眼的,一辈子孤独零落的,关在小屋里做自己想做事情的那类人。”他顿了顿,神情又委顿下去了,眼神里竟透出些孤寂来,“唉,真要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我还是人,还是他妈要钱要女人!”
赛特坐直了身,他不能对这糟糕的气氛置之不理,物理学家从来就是笑嘻嘻的乐天派,今天的表现却大异寻常,“飞船上最近如何了?佩妮身体好些了么?”
“佩妮还没好,不过林格因叛国罪被捕。”
林格!?
赛特愣在当场,他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了。
“喂……你不是开玩笑?!”他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我们开了会,舰长大人摊了牌,把真实目的说了,军部要……”费米再不说话,只做了个砍杀的手势,“你那相好,早点让她上舰了好,免得遭了牵累。我们这舰上的人员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十,要做到那样的目的,恐怕只有一种办法了,为此无法不牵涉无辜。”
赛特思考了十秒钟,似乎是全明白了一般,脸上露出极端嫌恶的神色,然后他点点头,又问道:“全部?”
“嗯,这东西谁都控制不了。”费米点头,“林格拒绝签字,于是被带走,现在关在飞船底层。唉,老朋友终究还是改不了自己的脾气,这种事虽惨无人道,可事不关己,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
看着费米的懊恼神情,回忆起自己和林格走访村落时,林格说的话,年轻人忽然有些理解他的行为举止——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吧,他们究竟是值得尊敬,还是该受责骂?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是为了梅也好,为何就不能变得圆滑?
“老天。”赛特痛苦地吼了一声,捶手落桌,“疯子!”
费米默不作声:“唉,我们不过都是寻常人,吃点小米填饱肚子就行了的,翻江倒海的事业,是做不来的。”
“可我答应她的。”赛特双手捂头。
“你答应了什么了?”
赛特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已经无法隐藏自己的懊恼和不安:“那一天的夜晚,还下着雨,我们在树林里,数着天上的星星。她只是说,她只是说,很柔很柔的,像是恳求,又像开玩笑那样地寻求保证:‘火车大桥事件就算了,但如果让人们再受伤害,我可饶不了你们啊。’——这种简单要求,我……我想总不至于闹出毛病吧?我们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平平静静生活就好了。军部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啊,就算他们看上了两个世界之间的时间比率,找一块无人区搞个秘密基地也就够了,何苦呢!”
费米摇着头,分析道:“你太幼稚。军部这个项目要做大量的准备,以我们的时间计算,光起步就得两三年,彻底完成更是要十年的时光,因为一对二十四的时间比率,对应于这里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与其等着让这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发生技术爆炸,产生超越我们的力量,不如乘其羽翼未丰时直接剿灭。这就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战争的最高境界啊,对于军部而言,也是最为正确的战略。”
“斩草除根。”
“是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可他们并不是敌人。”
费米摇头。赛特颓然坐下。一句简单的话,听起来轻若鸿毛,实则重逾千钧。
“唉,笨蛋,全都是笨蛋。”费米叹道,“林格也是,你也是!在和平时代活得久了,以为大声说出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别人就会一边鼓掌一边让路了,呸,全他妈的胡扯!你那个女孩子,她回哪儿去了?”
“她说自己本有任务在身,现在大概是回去复命了吧,顺便和她的朋友们告别,我想他们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见面,一定很伤感吧。作为大桥被毁的赔偿,我给了她一块飞行滑板,路途上应当顺利,登上峡谷也不是问题。”
“呵呵,这买卖倒十分便宜。你们的儿女私情,倒拿来草菅几千人的性命了。”
赛特红了脸,道:“她说这是当地最高长官的意思,她只是代为传达而已。当地已将此事作为天灾处理,要是真把我们都揪出来,在本地民前面排个队真诚道歉,可就要闹翻天了——天外来客,这会是什么档次的新闻?我估计,也有他们的私心在里面吧。”
“嗯,这确实可以理解。对了,你说你给了他们一副飞行滑板,是么?”费米若有所思,转身走向电脑屏幕,快速地敲打了起来:“……果然……”
“果然什么?”
屏幕上显示出一副地形图,还有几个闪烁的光点。费米把空气屏幕推到两人中间,用手点了几下,地图放大,现出几个人来。赛特分明看见熟悉的面庞了,莉莲、路宾,还有琴斯,还有十几个不熟悉的面孔。赛特将头凑过去看,左上角的距离显示离飞船一百公里,若是平地的话两三天足够了,但这么大一队人,一路攀援而下,深入谷底不毛,还得花更多的时间。
“今天早晨雷达上就有这一队人到来的消息,现在更加证实了。他们还是来了,当时林格与他们第一次见面,只说过来查看风土人情,想必他们不信,要亲自调查一下。”费米想着,解释道。
赛特倾听着,看着。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在交谈,忽然间言语激烈起来,不多久又沉静了下去,余下笑声。屏幕上的图象一晃一晃,大约是因为摄像头装在滑板上,并不处于绝对固定的位置吧。年轻人隐约见到星点散布的营帐,见到琴斯欢快的面容,见到莉莲作出弯弓射箭的姿势,见到路宾满面红光地拍着手,在一旁充满崇拜的表情,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面容窃窃私语着,抱怨着繁琐的俗世,谈论着田里的庄稼,还有家中的儿女。
他们是无辜的。
赛特咬紧嘴唇,似要垂下泪来,突然间便要夺门而出,被费米一把抓住,因为冲力太猛,此刻失去平衡,扑地倒下,撞翻了门旁装饰用的仙人掌,花盆里的培土撒了一地。
“我要通告他们,莉莲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统管峡谷以西的广大区域,她有办法。”
“没用的。”费米说道,“你进了这艘船,眼下就出不去了。佩妮还没醒……等她醒了,她一定会醒的……”
赛特只得点点头,没留意费米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他拍拍裤子,把仙人掌扶好。正要起身,物理学家却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脸色凝重地看着地面,伸出手,拾起一粒毫不起眼的黑色泥粒,端详了三秒,随后脸色变得苍白。
“这是什么?”
“混蛋……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去找列维这个混蛋。”费米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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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都滚开!”
一脸怒容的费米冲进列维的办公室,推开一路阻止他的两名护卫,把窃听器扔在桌上。
“这就是你对待为你工作的科学家们的态度?”他一拍桌子,脸颊上的肌肉在剧烈颤动。
端坐在舰长室的列维,一副淡淡的神情。
“一定是卡尔干的。”他漫不经心地辩解道,仿佛这是无法让人提起兴趣的鸡毛小事,“他是情报部门出身,做这些司空见惯。我们军部平日办公,也不免找到些窃听器,就算申诉一般也毫无结果。”
“我不管你们的惯例,我需要一个解释。我办公室里居然有这种东西,我无法接受。”
“我会让卡尔给你一个解释的。”列维将手头的文件扔下,睁着惺松的睡眼说道,“我和你同样无法理解,但卡尔的军衔比我高,他分管舰上情报工作,我不能阻止他的举动。费米斯坦先生,我已事先声明,这艘舰已归军部管辖,为了安全考虑,军部有军部的规矩,虽然我们保证私人场所的私密性,但一切公共场合均可被窃听。这一条,您虽是科学家,但也得遵守,请见谅。”
“若是我不愿遵守呢?”费米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
“军部的纪律是很严厉的。”列维回答道,“我正在审阅叛国罪的有关条例,你的老同学可不妙啊。为国家安全考虑,他会被冻结一切公众出镜可能,所有刊物无法出版,没有版税,也无法为任何公司工作。要是我,恐怕只剩下远走异国一条路了吧。可惜,一位公众明星就这样毁了。”
舰长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里是那种高人一等的劝诫,余下的便只有让人战栗的冰冷感。
“费米斯坦先生,我想,你也不愿如此吧。”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费米的身后,身着军装的卡尔走了进来,在费米身后停下。室内的气温霎时间降低了几度。物理学家回过身,看着这个人,手竟有些发抖。他低下头,忙不迭地出了办公室。两位护卫如影随形,一路跟去。
炽烈的火在燃烧,可只一小会儿,就毫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知道他摆脱不了,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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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缓缓地关上。
列维挥挥手,卡尔点点头,把住门,无声无息地离开。
舰长靠在座椅上,看着卡尔的背影渐渐消失。
他从来是只做,不说。任何的任务,他都能干脆利落地完成,如果现在要杀掉费米斯坦这个不听话的,他不到五分钟便一定能解决,任何方式都可以,枪击,下毒,或是任其溺死在自家澡堂,或是撞死在墙上——并且他什么也不会问。
他是纯粹的血与火的后代,特务机关的佼佼者和王牌。
“这个人动不得。”
现在不是卡尔展现实力的地方,这是个特殊的战场,尽管绝对实力遥遥领先,却不能用强。就在刚才,列维做了这个决定,卡尔已心领神会地去了。要是在军部,如此*裸地冒犯高级将领的人,不死也得褪半层皮,好让他的后半辈子用身体记住这个教训。
费米,算你走运。
舰长恨恨地想,他一向记仇,尤其讨厌自己的权威被同一个人数次当众挑战,更讨厌不能亲手将其痛快整治——不管如何,能否平安回去,还得着落在他的身上。
列维点上一支烟,踱步一圈后又回到电脑桌前,打开代总机师呈上的报告审阅。
“飞船二期修复已完成,内墙漏水已经停止,远程雷达恢复正常,以下是传回的照片……”
“整舰密码系统已经更新,安全性得到提高……”
“聚变发动机出力仍为不足百分之五十,目前还无法进行星际飞行,我们正继续努力……”
代总机师忠诚可嘉,然而水准只能说是中上。从目前的表现来看,他更像是个勤奋的工兵,早请示晚汇报,却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反过来说,如果他像费米那样理论过硬机智过人,或像佩妮那样经验丰富条理井然,恐怕也不用对军部如此忠诚。
这两个人的组合,再艰难的局面也能应付,极有可能修复聚变发动机,让飞船重回宇宙。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实在难以控制。
所谓自由和博爱的头脑,在看见淋漓的鲜血之后,是完全可能做出不可预测的行为的。
比如说林格。
列维无奈地摇头。平心而论,他做梦也想不到林格会公然反对,在他眼里,林格是所有的专家里公众出镜最多的人。作为一个商业化的学者,比之埋头书本的其它人,自然应该对利益算计了然于胸,于妥协一道更为精通。更何况,论名声他已家喻户晓,论家产则以十亿计,他自己又有健康问题不可大喜大怒,按理自当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才对。
想不到,居然他的骨头最硬。
也许只有等到名利双收,才能真正视名利如浮云;而像费米斯坦那样的,纵然天赋帅才,还是难过财这一关。列维想到这一节,不得不暗叹自己失算。林格虽是费米推荐,可是最后决定让他上舰,多半还是因为要电视直播的收视率,让一群屁都不懂的粉丝们见到自己的偶像,心甘情愿地掏钱。
分明是一场严肃的军事行动,谁决定把它做成商业节目的!
事已至此,若任由其发展,回去之后军部必然名声扫地——可行的方案,大概只有抢在他掌握话语权之前先秘密做掉,然后当成意外事故高调哀悼才可行。
只有这样了。
列维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从头到尾都秘密化就好了,全是自己人,没有胡思乱想和私自上船的家伙。然而这项任务并非常规任务,若没有像佩妮和费米那样的尖端人才,则完全无法快速分析及解决传感器不工作和发动机故障这样的问题;没有拜洛这样的,就无法根据生命的具体形式,快速制定清洗的具体方针并切实执行。
若是通常的星际飞行,比如说去往月球,那么飞船满可以待在谷地慢慢修理,而军部的一众研究员也可以多开几次不着边际的会议,去思考研究解决方案,而用不着一群不可控制也不可理喻的天才们出马。可在这个任务中,时间是关键的因素——老实说,已经落后于预订的返航时刻了,再过若干天,连接两个宇宙的通道就会因无法稳定维持而关闭,而我们这一群人,也就得要被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知何时才能返航。
列维深思本质,还是因为想将考察和清洗合二为一的急切思路,和抢占先机屈人之兵的战略方针,让鹰号的旅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混乱。完全两个世界,其基本物理规律都有可能不同,生命的存在形式更是千奇百怪,只凭李希的一句“我把地球生命放进去了”,就不顾它百万年的独立演化,把它当成第二个地球,匆匆忙忙地想要摘取胜利果实,怕是没那么容易。
从林格举手反对开始,他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说计划看起来并没有明显漏洞,但这个不同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匪夷所思的东西,把自己打入无可准备的局面,而飞船纵然能勉强返回,也将会是伤痕累累的状态。
算了,不能去想。
舰长将烟头丢进烟灰缸,思绪又回到代总机师的报告里。除去繁杂琐碎的流水帐,和冗长无聊的状态报道,有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队本地民正靠近飞船,正在监视中,请求舰长指示……”
这与使用窃听器获取的信息一致。据此可估计他们的目的,是要来搜索失踪的三名调查员,及调查大桥被毁的真正原因。除此之外,窃听器还提供了一条更重要的信息,这一带的最高长官也在队伍里,据林格上次的报告,名叫莉莲·维斯特。
莉莲。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既然主动来找麻烦,那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