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1 / 1)
离那糟糕的日子已经有一天一夜了。路宾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分钟一分钟地捱日子。他右肩钻心地痛,纵然是疲极累极哈欠连天,却终于是没能合上一眼。
他看见一群惊恐的男人把自己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看见当事人一脸后悔地跟在身后,看见手忙脚乱的护士把他的上衣剪开,看见医生诊断时紧皱着的眉头,母亲痛苦而关切的脸,还有接骨的时候撕心裂肺的惨叫,日暮时渐渐稀落了的病房,半夜三更痛彻心扉却无人可诉——地狱大概就这个样子的吧,他脑袋里仅有的思维在重复着这句话,烦恼和恐惧刺激得他真想大哭一场,只是偏偏这里还站着两个女子,让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我可怜的儿啊,怎么就碰到这种坏运气!你这混帐妖精,有什么结下的深仇大怨,要下这么狠的手,竟把骨头打得粉粹!我只有一儿一女啊,要是我儿以后落下了什么后遗症,你可是要赔一辈子的!”
“妈妈,哪有那么严重。你就少说点了,整个医院都听见的。”路宾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有气无力地劝道,“还是快去吧,我没什么,不痛的。”
“可要让她知道个好歹!唉,妈妈是没有时间陪你啊……”
骂声停了,脚步声由近及远。路宾所剩的意识告诉他母亲已经离开了病房。留下另一边的女子,深蓝色的长发,低着头一言不发,正是琴斯。她的表情很是歉疚,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似乎也和路宾一样一夜未睡了。
为什么她要下那么重的手呢?不就是魔法系和理物系的剑术比赛么,有必要么?有必要么?!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然而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恍惚间,他觉得这样的东西,以前在哪里见到过,讨厌过,也无可奈何地接受过。
“对不起。”琴斯见他似乎醒了,轻声说道,“还痛么?”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他赌气似地回答,言语有如梦呓,“也不管谁,也不顾谁,你们总是有你们的理由。”
琴斯沉默不语。一位女生走进病房,做手势让他们声音小些。琴斯见到了,连忙拉住她的手,说道,“露,你终于来了啊。”
“唉,我不在几天,就乱成这样。我一直以为琴斯你定是最安份的,前两一阵子又划伤了手,乖乖躺着呢,怎么也和这种事扯不上关系。结果竟然是你闹的事情最大。”那女生虽然个子不高,叉着腰板着脸却自有一番威严。她苦笑道,“真是没轻没重。以后天塌下来,也千万不能让你参加这种活动。”
琴斯尴尬一笑,拉着她走到床前,想要向路宾介绍一下自己的室友,这位魔法系的班长,露西亚。只见路宾双眼微闭,右手悬在床外,嘴唇歪在一边,居然就在这半分钟里睡着了。琴斯叹了口气,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掌,轻轻地塞进被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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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个名叫琴斯的女生,居然天天来看他,刮风下雨从不间断。路宾起先心里有气,但久而久之,看她心诚,竟也就平复了大半。护士不在的时候,琴斯也帮些忙,或是帮他整衣盖被,或是帮他喂汤进水,渐渐地,两人的对话顺畅了很多。然而路宾每次回想到那堪可断金裂石的一剑,还是不禁心里发寒,于是亲近的心,也就从不曾有过。
要是那时她拿的是把开了锋的钢剑,自己的整条手臂,肯定是报销了的。
想不通。
琴斯虽然待人有礼,总是找得到话题,很少让人冷落;但其实本性不喜吵闹,病房里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这一个月来,除却每日的寒暄,实质的话语也没说几句。只有在她的室友,魔法系的班长露西亚来的时候,病房里才会充满活气。
“觉得好些了么?”这一天,班长在给了路宾的伤处一个治疗术之后,如是说道。
“只要有你过来,我就高兴很多了呢。虽然吃了你们魔法系的大亏,但是还得谢谢你这个班长关心。”路宾笑着回答。
“我不过就来了三四次,可是琴斯却是这个月里天天守着你哦。”露西亚微微一笑,“要论诚心诚意,我远远不如了。原谅她吧,比赛起来刀剑无情。”琴斯在一旁抬起头,也报歉道:“也是我不好,把胜负看得太重了。”
“哇,我今天终于听到第一句道歉的话了。”路宾失声笑道,“琴斯啊,看来你也不是铁石心肠啊。”
“她才不是呢。”露西亚笑道,“其实第一天她就道过好多次歉了,但是你都不理,于是就陷入死局了喽。这一个多月来,你要是能开口说句宽心话就好了。”
路宾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声牵动伤口,又痛得呲牙咧嘴:“我怎么能放宽心呢?要是我的手废了,以后还怎么生活?赔钱有什么用?我才二十岁呢,除非琴斯答应照顾我一辈子。”
房间里唰地静下来。露西亚听得面色惨然,看了琴斯一眼,琴斯低着头,默不作声。路宾一个劲地苦笑。他只觉得悲伤铺天盖地地扑来,脑里有一个声音冰冷地宣告道:没人会救你。
他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下来了。
“喂,谁会照顾你一辈子。”琴斯走上前说道,“最多只能算是一时失手喽,也要怨你自己没有本事,技术稍微熟练些的话,也不至于直直地把肩膀撞上来,伤成这样啊。你说,这究竟怪谁?”
正在这时,病房门口,有一个男生四处张望要找班长。露西亚应言出去了说了几句话,片刻回来,神色就不太好看。“我得要走了,”她说道,“班里发生了点事情。”
“副班长找你什么事?三句话就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琴斯奇道。
露西亚神情焦急地说:“班级里有人出走四五天了,都没回来。我得要去找找。”说完神色匆匆就要走。
“是谁?”琴斯叫住她,问道。
“还能是谁——那个平时沉默寡言不合群的小鬼,行为一贯乖僻,现在又给我惹事。你安心留着,我先去。”她和那个男生走了。病房里只留下两人。路宾脸色有些难看,他感觉到泪从脸上流下,想用完好的左手去抹,却被琴斯架住了。“哭吧。”她说,“把心里的委屈哭完了,就能面对现实了。”
路宾心里骂她冷酷无情,自己这个受害者脆弱的心,又岂是这个加害者所能体会的?他偏偏止了眼泪,说道:“你当你是谁啊,难道随便一个女生让我哭,我就依言哭么?人不能贱成这样。”
琴斯沉默不答。眼见着天色渐暗,路宾心中烦躁,便说:“琴斯,你还是回去吧。”琴斯于是告辞,留路宾一个人在病房里呆着。路宾想起明天早晨会有医生过来检查伤处的恢复情况,又不由得紧张起来了。虽然医生一直表现出乐观的态度,但谁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
看着窗外昏暗的光,他突然有些后悔叫她走。
父亲不在了,母亲辞了工作,东奔西走打点全家的一点点积蓄,勉强拿些利金,供自己和姐姐莉莲读书。这两年莉莲在西部终于找到稳定的工作,每月寄钱回来,总算是让一家人改善了些许生活;可是她从未在信中说明自己在做什么,总让人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于是母亲仍然小心使钱,天天在外奔波,自己一天不毕业,她便一天不会休停吧。
“姐姐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心比天高。”路宾小声骂道,“我们的眼里可有她,可她的眼里只有星辰大海。她总是不告诉我们在做什么,难道竟沦落了不成?”
他脑里跳出些肮脏龌龊的活计,就不愿意想下去了。本来或许再过两年自己便能自立,而母亲大概也能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了吧。可是现在……想到此处,心头闪过对琴斯的一丝恨意,要把她绑在椅子上,七七八八地打她几十个耳光,抽她几鞭子;可是又想起她每天服侍左右,从不抱怨,又觉得这样未免太狠,也就恨不起来了。思前想后,只怪自己命运不好,不禁自伤自怜,眼睛一酸,又落下泪来。
初夏的夜,窗外日头终于完全落下,变得黑沉沉的,各种知名或是不知名的虫子,一起鸣叫起来,教人心烦意乱。路宾觉得口干舌燥,伸左手用尽气力去拉呼叫护士的绳子,痛得面容扭曲,总算咬牙够着,但整个人却斜了半边,留了半只脚荡在床外。他只得苦笑,右手被固定着不能用力,身上的床单粘着皮肤,只能用左手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等了五分钟,护士们总算来了,少不了责备几句,七手八脚地将他放回原位,转身就要走。路宾忙急道:“给我倒杯水谢谢!”她们才倒了递给他。
路宾仰头喝完,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浓郁的伤感似乎被这杯水冲淡了些,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路宾悠悠醒转,恍惚间觉得身边有什么物事,睁眼一看,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明媚的阳光下,竟发现琴斯头歪在他胸口,正沉沉睡着,被单上长发散了大片。他大吃一惊,忙坐了起来。琴斯被他的举动惊醒,揉着眼眶,把头抬起来。“你怎么又来了?”路宾问道,“不是回寝室了么?”
“昨天看你这副可怜样,知道你晚上是睡不好的。”她睁着迷糊的眼睛微笑道,“特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