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未乱蜀先乱（1 / 1）
三月初三，在连日的阴雨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浣花溪在春阳高照中又迎来一年一度的盛会——成都府男女老少，身着盛装，偕老扶幼，手捧莲花河灯，倾城而动，不约而同地来到浣花溪畔的草堂寺外。人们眼中或悲楚或木然，却无一不是庄严肃穆，焚香燃烛，点燃河灯，放入溪水中看托着祈愿之烛的莲花河灯随波远去，而后一语不发地离开。
数万百姓，从清晨到黄昏，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爹，娘，我们为什么要点河灯？”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的莲花河灯越漂越远，好奇地抬起头问他的父母。
“嘘——”孩子的母亲赶紧捂住孩子的嘴，警惕而略带慌乱的四下张望，“小心有狗！”
小心有狗！
不知从何时起，这四个字就成了蜀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之所以小心，是因为狗会咬人。狗不仅会咬人，它的耳朵还很灵，灵到可以听出夜里你缝衣时不小心掉落了几根绣花针——它的鼻子也很灵，可以嗅到三里外谁家炒了几碟回锅肉。
正说着狗，狗就来了。
狗来了的消息在溪畔悄然传递，于是人们更是不敢多发一语，点完河灯，不再多做停留，纷纷埋首快步离开。
所谓的狗，其实不是狗，是人，并且不仅仅是一个人。
两个衣着普通如街边的贩夫走卒，眼神却分外凛利的男人领着一队府衙兵步履匆匆地包围了草堂寺。
“都给我围住了！不能让乱贼给跑了！”如同狗一样狂吠，两个“贩夫走卒”踢开草堂寺半掩的柴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原本想要匆匆离开的人们突然停了下来。
狗，要开始咬人了。男人的拳头握紧，女人的双目怒瞪——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遭殃！
但是，这次遭殃的却不是被狗咬的人，而是去咬人的狗——
只听见一阵木板破裂的声音，两只“狗”几乎同时被人从草堂寺里给扔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柴门外——门外满地还没燃尽的香烛点燃他们的衣裳，两只“狗”顾不得好不好看，赶紧就地打滚，扑灭身上的火焰。
“寻事人？”随着一声冷哼，一僧一俗从破损的惮房中走了出来——其中那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目光如剑地扫过眼前一众手执刀剑却又不敢上前的府衙兵，落在刚刚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两只“狗”身上，“你们寻你们的事，寻到我草堂寺来做什么？”
寻事人，晚唐时期活动在蜀中一带的密探，直属于朝廷，专为朝廷刺探蜀人动向。颇遭寻事人迫害的蜀人每每提到“寻事人”都直呼其“狗”，无不恨得牙痒。
刚刚吃了亏，寻事人的气焰却丝毫不减，一声冷喝：“姓崔的，你敢造反？”
“造反？”姓崔的男子冷冷地笑，“想不到朝廷怕我蜀人造反竟然杯弓蛇影到这种程度——你们可瞪大了狗眼看看——这里不过都是些普通的百姓香客，没有你们想找的人！”
寻事人也冷笑：“你也休要哄骗我等——屋里那个人也是普通香客？我们早已得知消息，昨夜有人秘密来到草堂寺，你们今日又在此集会，是不是有所图谋？”
姓崔的男子只是冷笑：“不错，我们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图谋的却叫寻事大人们失望了——今日是浣花夫人的生辰，我等图谋的不过是为浣花夫人贺岁祈福而已！这每年一度的三月三河灯之会，已是延续了三十年之久，怎么到今日就成了我等聚众谋反了？”
“浣花夫人？”寻事人的目光落在草堂寺旁的花径深处，一尊汉白玉雕刻的女子雕像巍然屹立。寻事人的眼中却充满了不屑：“什么浣花夫人？不过是乱臣贼子的小妾而已！也值得你们这帮愚民顶礼膜拜？”
他回转头，对身后的府衙兵喝斥道：“此罪臣之像，为何留存至今？还不立刻给我推了！”
他的话立时就激怒了姓崔的年青人，只见他一个跨步，横跨到花径之上，怒声一喝：“我看谁敢！”如剑般凌利的目光从身前府衙兵脸上扫过，直扫得众士兵噤若寒蝉，不但不敢上前，反倒退后了一步。
寻事人眼见着府衙兵不敢上前，不怒反笑：“好一个西川崔氏！难怪朝廷视你等为心腹大患——失势多年，竟还能在西川如此专横！看来今日我不把这雕像给砸了，你们西川之人便还是只知崔氏而不知当今天子！”
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突然从溪畔的人群中砸向了叫嚣的寻事人——寻事人正在大发神威，却一时不察被打了个正着！
那是一团来自浣花溪畔的黑色稀泥，虽不至将寻事人打伤，却也弄得他满头的脏污。寻事人正要发作，却只见更多的黑色稀泥朝着他砸了过来——
“不许对夫人无礼！”
“不许污蔑我们的英雄！”
“什么乱臣贼子？要是没有我们蜀地的乱臣贼子固守边陲，李唐王朝还能撑到今天？还能撑到让你们这些野狗来对付我们？”
浣花溪畔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愤怒了。
“打！打死他们！打死这些狗东西！”
一团团烂泥夹杂着声声怒喊，在浣花溪畔四下横飞，直砸得两个寻事人狼狈不堪。
“反了反了！”寻事人在越来越多的百姓投掷的稀泥烂石中四下躲闪，又看见府衙兵生怕被烂泥打中一个个都到树后躲闪，不由得更是怒火中烧：“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把这群乱民给我抓起来！”
然而府衙兵们却面露难色地看看溪畔的男女老少——那中间不少人正是他们的亲朋——府衙兵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肯上前。
寻事人眼见着叫不动府衙兵，朝着浣花溪畔吹出一声尖利的哨响，溪畔驻足而观的人群之中人影晃动，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竟然闪出数十名手执兵器的人来！
这些人或打扮成普通香客，或打扮成卖河灯的小贩，有的似是轿夫，有的又似路边乞讨的乞丐，竟是一早就隐藏在香客百姓之中。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兵器是如何藏匿的。
“去——把这叛逆之臣的雕像给我砸了！谁敢阻拦按叛逆罪就地正法！”
“中团大人早知道你们这帮蜀兵无能不堪重用，想要捉拿叛逆，看来非得我们自己动手不可！”
寻事人这一言语说得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府衙兵脸上怒意难耐，纷纷向寻事人投去仇视的目光——寻事人冷笑着仿若不见，大手一挥，冲着现身出来的密探发号施令：“动手、动手！该抓的抓，该砸的砸！”
密探闻声而动，一队人冲上前与拦在花径的崔姓青年动起手来，几个人冲向浣花夫人的雕像，余下的径直朝着之前曾经朝寻事人砸过烂泥的百姓扑去——他们之前藏匿在百姓之中，竟是早就将有反抗行为与言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不甘就此被擒，不住反抗，却哪里是这帮训练有素的密探的对手？只是转瞬间的功夫，溪畔就已是惨叫连连血肉横飞！
鲜血激怒了更多的溪畔百姓——
“李唐不是怕我们反吗？今天我们就反了！”
就连一名躲在树后的府衙兵也按耐不住，亮出他久久不肯拔出的刀，一刀砍翻一名正欲推倒浣花夫人雕像的密探：“他娘的——敢对夫人无礼！敢对我们成都百姓下手！老子今天就叫你们看看我蜀中兵将是不是软弱无能！”
“把这群野狗赶出西川！”
越来越多的府衙兵投入了这场反抗“寻事人”的战斗——
“我蜀人为李唐镇边保国，李唐又给过我们什么？军无粮，将无饷，官员只知一味地榨取老百姓！却还派这群野狗来监视逼害我们——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君王，留他何用！”
府衙兵和寻事人密探缠斗在一起，百姓也寻石找棍加入战斗——浣花溪畔一时间杀声震天乱做一团……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有那僧人如百年老松般巍然不动——只见他双手合十地站立在草堂寺前，两道袖袍却又无风而动，竟似有两道如同万马千钧的力道正要冲脱束缚脱袖而出——他抬起头，凝望掩在花径深处的浣花夫人雕像，嘴里面轻声喃语——
“天下未乱蜀先乱——或许，这就是我西川的宿命……”
雕像无语，任由腥红的血溅上她白色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