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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我浑浑噩噩地骑马回到营寨,却见大军早已整装待发,似乎就差我一人…他们那一双双望着我的眼神好生怪异,看得我仿若芒刺在背。
我埋头从队前骑马而过,他们的目光也跟着我的身影一起移动。
不知越影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它现在走得是特别的慢,慢得我都想拿鞭子狠抽它一顿。但这匹马似乎未能听见我心中的呐喊。它悠闲地甩着长尾,一步一步半迈着修长的马腿,像头老牛一样慢吞吞地走着。我尴尬地抬头看向军队,看到队伍中的大哥拼命向我使眼色,让我快点过去。
我急得浑身冒汗,这头不懂事的马居然还叼了根草站在原地慢悠悠地嚼着。全军上下一片寂静地盯着我和我身下的这匹马。
没办法了,只有下来拖马走了。我刚跳下马,队前一个人便向我骑马而来,立马于我身前 。
“彦平风,你好大的胆子,临阵脱逃,该当何罪?!”马上的人哂笑道。我抬头看,是一身金甲的柴容。
我急急道:“不是的,我只是去…”不待我辩解完,一声慵懒的声音便从队中倏然响起。
“云麾将军真是好兴致,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赏景怡情。”
声音刚落下,队伍便整齐地分开到两边,露出中间一辆由八匹极品宝马拖引的豪华马车。
马车里的人掀帘而出,头顶的紫金攒珠冠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抖动。他负手立于马车上,把我们这些兵都环视了一遍,继而甩眼看向我。
“彦大将军,可是赏完景了?”秦涟狐狸眼微眯。
“赏,赏完了…”我自知理亏,声音也不自觉小下去。
他唇畔忽然勾起一丝笑意,声音也跟着变柔:“你看你,还未打仗就把自己弄得一身脏。”此话一出,全军震惊了,连我也被震到了。
他继续吓我们道:“还不快拍干净,难道你想让本王替你拍?”
我慌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拍,自己拍…”我低头拍猛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其实也没多脏,就是裤腿粘了些泥。
秦涟在众目睽睽中含笑望着我拍泥,而我则在他诡异莫测的宠溺眼神中艰难地拍着。待拍完,我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转身掀开车帘,进马车前他又风情无限地回头甩了句话:“还不快跟上来。”
我,我没听错吧?他叫我上去?上哪里去,莫非是那辆马车?不是…吧?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他见我还不上去,复又从车帘里探出脑袋,颇为不耐烦道:“快点上来!”
于是我便在众人的鄙视目光中和柴容的冷笑声中红着脸走向那辆马车,僵着身子爬了上去。
“终于上来了,你让本王好等啊。”斜倚在铺了厚厚几层的彩绣锦垫上的秦涟轻笑道。
马车里比我想象得要宽敞舒适,整个人居然都可以站起来。车内用具一应俱全,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整个家都搬来了。
他从茶几上的食盒里拈起一颗糖,对我媚笑道:“你要不要?”
我无视他手中的诱惑,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随手把糖扔回食盒中,淡淡道:“你不必多问,我自有打算。”
“好,好,”我点头道:“你有你的打算,可你能不能不把我也算在内?”
他手指扣着下颔,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狐狸眼,轻笑着望着我。
“我走了。”我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的他忽然道:
“如果你敢踏出这里一步,你的结拜兄弟便会因你而送命。”
“狐狸鬼!”我回身怒指秦涟:“你又威胁我!”
他冷笑道:“威胁你又如何?你别忘了你我的誓言。”
“你!”我顿时怒火中烧。
“坐下。”他命令道。
我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一杖把他敲死。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只是愤怒地与他大眼瞪小眼。
“坐下 !”他又重复了遍。我恼火地把袪邪杖敲到茶几上,几上的食盒瞬间就被震翻,里面的干果糕点滚了一地。
“放肆!!”秦涟气得拍案而起,一双眉毛都拧在一起了。我冷哼一声,随即便席地坐下,才不管他火不火呢!
“很好…很好…”他突然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然后又跟没事人一样倚回锦垫上。他单手支额,身体半侧对着我,狐狸眼来来回回在我身上逡巡。
我最受不了别人这样看我了,所以干脆闭眼打坐。但即使闭上眼,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于是脸便一点一点开始发烫,心跳也一点一点加快。
马车轻微的震颤起来,大军开始出发了。由南向北,开始我们的漫漫征程。
走了几天,除了解手和休息,秦涟都不准我下马车。因为每天都没事做,所以我一整天下来不是打坐就是缩在一个角落睡觉。几天下来,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秦涟倒好,他可以从早睡到晚,又从晚睡到早,简直跟从来没睡过觉似的。
不过他睡觉时挺乖挺安静的,睡前是什么姿势,睡醒后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我还发现他睡觉时有一个癖好,那就是他总要抱着个什么东西,像枕头啊垫子啊一类软软的东西,然后把脑袋半搁在上面,便能够睡得很熟。
以前不知道听谁说过,睡觉时喜欢抱着东西的人内心往往是孤寂不安的。秦涟,这个让人难以猜透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大军还未行到淮水河畔,我便已嗅到空气中的鱼米芳香。
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我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微凉的风迎面从车外吹来,我精神为之一振。再看天边飞悬的淮水,蜿蜒流淌,好似一条银练铺过秋爽大地。江上绿渚如蓑,水草漓漓,沙鸥拍岸。
“高兴了?”身后突然传来秦涟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他刚睡醒,一对狐狸眼还半睁着,丝缎般的头发散披在身上,一身慵懒。
“嗯。”我迟疑地点点头,复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让自己专注于欣赏这秋水凌波之图。
“倘若见过了建邺的十里秦淮,这些景色在你看来也不过如此。”不知什么时候爬过来的秦涟望着远处的景致低低地笑,唇瓣只是微微勾起。
“十里秦淮?”我没听过。
他斜眺我一眼,一脸鄙视:“秦淮河是建邺最繁华之所在。”
我摇摇头:“纵然是金粉楼台,画舫雕梁。在我眼中却不及天涯一飞鸿。”
他不屑一顾:“飞鸿?难道你不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我又摇头:“凤凰虽为尊,但却不能像飞鸿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飞翔。”
他摇头轻笑道:“本王不信。荣华富贵之于凡夫俗子,就好似美酒之于酒鬼。你说有哪个酒鬼不贪恋美酒的?”
我坐直身体,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彦平风活在这天地间,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仰头大笑,复低头道:“但问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问心无愧?你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但总有你不忍相对的人。人之一生,必负一人。”
“必负一人…”我有些不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像他这种人,肯定是负了不少人。
秦涟忽然眯起了狐狸眼,威胁地盯着我看:“你在想什么?”
“没,没。”我赶忙摇头:“我什么也没想!”
“真的没有?”
我急瞪眼:“没有!”
他调笑着向我靠近,薄唇缓缓开启:“秀色当前…”他把双臂撑到我脑袋两旁,双目凝视我:“你怎能不心有动容?”
“你,你…”我身体紧贴向车壁,惊惧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微阖了眼,长睫轻扇,脸庞渐渐靠近我的:“如此良辰美景,你我怎能辜负…”
“你——找——死——”
不及大脑思考,我一拳挥向他的左脸,他立时被我揍飞到马车外。车外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殿下落马了!!!”
“快保护殿下!!!!”
“殿下!!”
“殿下!!!!”
……………………
渡淮水,复又行了数日才到达颖上界内。我们在颍上南面安营扎寨,休整兵马。
中军帐内,秦涟正坐主帅席位,纸扇半遮面,只露出半边脸。
“如今颖上守将司徒德光死守城门不出,众将可有破敌良策?”
徐冉出列,躬身道:“殿下,赵人闭门不出,我军何不守株待兔,待赵军粮绝,再一网打尽?”
秦涟轻摇纸扇,摇头笑道:“不可。司徒德光胆敢据守城内,必定早有准备。而我军长途跋涉,所带粮食短乏。要说与赵军拼粮,恐怕未等到他们粮尽,我军自己早饿死了。”
徐冉老脸上一阵羞红,摇着头退回谋士列。
秦涟的狐狸眼在扇后左右瞟动,口中询问道:“诸将谁还有良策?”
众将默然,拧眉深思破敌之策。而我则深低着头,因为此时最好不要让那头阴险的狐狸注意到我,不然我就完蛋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你怕什么它就来什么。我听到上头的秦涟轻轻笑道:“云麾将军,你可有破敌良策?”
“呃…”我抬起头,使劲摇头:“没有没有。”
“云麾将军何必谦虚,本王知道彦将军你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小小的司徒德光又岂会难倒你?”
“殿下说得对,”柴容奸笑着附和:“彦将军智勇过人,相信早已胸有成竹。”
我听得背后冷汗直冒,只好对狐狸鬼抱拳恳切道:“殿下谬赞了,平风实不知…”
秦涟打断我的话:“你初提为云麾将军,军中将领未必都能心服口服。彦将军…”秦涟笑望我道:“也该是时候展示你的将帅之才了,你亦可借此堵住不平之人的嘴。彦平风,此仗非你莫属!”
事已至此,我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了。于是我惨兮兮地垂下头,欲哭无泪道:“末将…领命。”
出了中军帐,我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脚下的小石子被我踢得东飞西飞,它们就像那可憎的秦涟。
狐狸鬼太狡猾了,他明知道我难当大任,却硬让我首当其冲。公报私仇,他绝对是公报私仇!就因为我上次在马车上揍了他一拳,他便借此来报复我。
这次我要怎么办?我虽名义上为云麾将军,可却没几人会真正听我的。只有大哥他们与我站在同一阵营上,可单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又怎能退敌?要是先生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想出破敌之策。
思及此,我不禁遥望东方。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应该也很忙吧?
“彦将军,请留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去。是徐冉。
“徐公有何指教?”我抱拳。
他手摇鹅毛扇,鹤眼含笑:“指教倒不敢当,徐某只是想问问将军,可是想到了破敌良策?”
我老实回答:“没有。”
“将军如此坦然,倒出乎了老朽的意料,只是…”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下颔上的白须在风中微微抖动。
我道:“徐公有话请说。”
他从扇中微瞟我眼,笑道:“将军坦然归坦然,可也该懂得知难而退。颖上守将司徒德光为人阴险狡诈,极是不好对付。将军不如奏请殿下,把攻城大任交给柴将军,这对将军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这…”我正左右为难间,大哥他们突然从旁边的帐篷间跳了出来。
“大哥,你们…”不待我说完,大哥他们已经冲到徐冉面前,把他团团围住。而我则被挤到了外面。
“死老头,你说什么?!竟敢说让我彦弟知难而退?!”大哥一把抓住徐冉的前襟。
“你,你…”徐冉用鹅毛扇指着大哥,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什么你?是不是想尝尝胖爷我的拳头?!”大哥扬了扬他一只手的拳头,骨头捏得嘎吱嘎吱响。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徐冉吓得大叫,手中的扇子也随之落在地上。
“大哥,揍他!”朱玉铭扭扭脖子甩甩臂膀,作势要揍他。
“彦将军!!彦将军!!快救救老朽!!快救救老朽啊!!!”徐冉惨叫着狂呼我,听他的声音如此凄厉,我再不救他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像他这样瘦骨如柴的老头,说不定连大哥的一拳也挨不了,出了人命可不好。于是我只好对大哥道:“大哥,还是放了他吧。”
大哥闻言放开了徐冉的衣襟,大掌一下又一下拍在徐冉被揪皱的衣服上,面目含笑道:“老头,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彦弟的面上,胖爷我还真想给你上上色。”
“大哥!”我对大哥暗摇头,要是再拍,我看徐冉不被大哥揍死也被拍死了。
大哥放下手,对被吓坏了的徐冉咬牙道:“快滚!”
徐冉急忙捡起地上的鹅毛扇,在大哥他们的笑声中跌跌撞撞地跑掉了。二哥朝徐冉颤颤巍巍的背影高呼道:“您老慢走!!咱哥几个不送了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看到四哥章兴时猛然想起了一件紧要的事:
先生不是留下了一篇四哥所写的讨伐司徒德光的檄文吗?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大军集结在颖上城下,“秦”字大旗高扬于长矛丛中,百旗招展,铁甲森森。
秦涟头戴亮银白虎盔,身披大叶麒麟甲,手持青钢十八节伏虎鞭,坐下白玉嘶风马。威风凛凛地立于阵前,左右分别为我和一身鱼鳞黄金甲的柴容。我们的身后便是万千攻城大军。
可惜纵然有千军万马,但仍然对前方高耸的颖上城墙束手无策。没办法,不管我们的人怎样擂鼓叫阵,据守城池的司徒德光都不肯出来迎战。
“殿下?”我转头询问身旁的秦涟。
“开始吧。”他开口淡淡道。
我对身后的二哥点点头,他明了地走出队伍,对着城门上的守兵高喊道:“城上的人,让司徒德光出来回话!!!!!”
城上一个小兵匆匆跑去告知司徒德光,不一会儿,一个一身戎装打扮的矮小男人手按佩剑走到了城头上。他应该就是司徒德光。
我眯眼细瞧来人,此人贼眉鼠眼,应该是个气量狭小之辈。且面有晦色,印堂发黑,看来也是个倒霉将死之人。
他站在城头上俯瞰我们,一脸得意之色。只听他道:“不知殿下要见在下,所为何事?”
秦涟冷笑不语,看来是不屑与这种人说话。我只好替这个懒得张嘴的人答道:“两军交战,合该真刀真枪打一场。司徒德光,你躲在城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柴容挥舞着手中的画戟,怒吼道:“司徒德光,有种你就下来跟老子干一架!!老子要将你大卸八块!!”
司徒德光手捋山羊须,耸肩轻笑道:“那在下便在此恭候诸位大驾了。”
柴荣吼道:“你下来!!”
司徒德光也不甘示弱:“你上来!!”
“下来!!”
“上来!!!”
……………
柴容和司徒德光两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喊着。全军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两个吼得面红脖子粗的。秦涟微微皱了眉,他斜睇一眼柴容,柴容立即闭上了嘴。只剩司徒德光一个人在城头上得意非凡。
秦涟轻瞟我:“彦将军,该你表演了。”
我擦擦额上的汗,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宗白绢卷轴,对城楼上的司徒德光道:“初次见面,殿下为司徒大人备了份薄礼,望司徒大人喜欢。”
司徒德光明显吃惊了:“薄,薄礼?”
我跳下马背,自己握住卷轴的一头,另一头则抛给了四哥。白绢在空中展开,好似一道白虹飘展。四哥接住卷轴那头,与我高举卷轴走至队列前。
“司徒德光,你可听好了。”四哥对城头上的司徒德光璀然一笑,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自信。
只见四哥对着卷轴朗声念道:“司徒贱人,乃祖为秦水河畔一无知渔夫,孤陋粗鄙,蝼蚁卑微。乃父曾为国相之无名家奴,奴颜媚态,摇尾摆首曲意逢迎。及至汝辈,国相怜汝颇晓书礼,擢升典牧都尉。然汝不感恩戴德泣涕拜祖,竟图一己私欲,叛国投赵,甘为赵人之犬牙刍狗。汝等贱辈,贱复又贱,贱至贱极。而今更冒天下之大不韪,引狼进犯我土。尔等小人,背信弃义,厚颜不知“羞耻”二字;下作成性,卑鄙无识人之本分。
司徒德光,有损阴德;断子绝孙,皆因汝故。汝愧对乃祖上先辈,无颜乃子孙后代。可笑司徒某却浑然不觉已负千夫骂名,鸣鸣自得站于高台,丑态百出,牲畜亦不齿。乃无惧天雷劈乎?无惧乃祖诈尸骂汝乎?汝卖国求荣,天理不容;作孽人间,人神共愤!而今我军承天奉召,誓擒汝等乱臣贼子。如落吾手,鞭尸剥皮难消民怨;抽筋剔骨不解其恨。唯有挖汝心,分汝尸,啖汝肉,洒汝血。以敬天地,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