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01-002 8月27日 暴风雨之夜(1 / 1)
001
一阵稀哩哗啦的响声把梁雨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觉得头在倒,脚在翘,分明是船在横摇。他扭亮了台灯,一骨碌从柔软的弹簧床上坐了起来,抬头一看,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热水瓶从架子上翻了下来,打成了碎片;塑料桶打翻了,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连一把没有轮子的铁椅子,也在房间里滑来滑去的,不得安宁。
他没办法再睡了,看看表,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就穿上工作服,在床脚下柜子里拿出一双皮鞋来穿上,关上台灯,走到写字台前,拉过铁椅子来坐下,再拉开窗帘,眼睛盯着窗外,一只手手扶着台面,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窗子边上的松紧螺丝柄,不让椅子再摇动。
窗外雷光闪闪,把漆黑的房间照得忽明忽暗,在一连串的震雷响过以后,紧跟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哗的暴雨声掩没了海浪的咆哮声,尖利的海风带着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毕毕剥剥的响。
过了一会,船身的横摇减轻了,纵摇开始了,他感觉得出船头一会儿翘得老高老高,一会儿垂得老低老低。作为一名有过多年海令的驾驶员,他知道这是船在改向航行,现在正是三副在当班,但是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他相信船长一定会在驾驶台上亲自指挥的。正是天有不测风云,开船不过两天,他离开她不过三天,下午还是风平浪静的,晚上就来暴风雨了。他真有点触霉头的感觉。
慢慢地,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坐在万吨货轮的舱房里,而是坐在公共汽车的后排位置上,不是航行在海上,而是行驶在上海的浦东大道上。夜,也是那样的黑,雨,也是那样的大,就在电影院门前的车站上,一下子涌上车来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大都穿着雨衣,看不清谁和谁的面孔。她抢先一步坐到了他的旁边,他本能地往里让了让,她马上又往里靠了靠。他想对她提意见,但转念一想,上海人坐公共汽车抢位置是常有的事,这么一点小事就用不着声张了。后来,他发现她是有意识地用屁股撞他几下,他这才向她瞪起了眼睛,但见她没有反应,只是不停地摇头。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就盯着她看了几眼,但车灯关着,看不清楚。
瞬间天空掠过一道光影,映出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暴雨,马路上很快就积起了雨水,车子在上面驶过就向一条船在水里驶过一样,两边不时地泛起了一片的浪花。他隐隐看到她的嘴角拉着一根钢丝,说不出话来,周围有几个男的正在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她看,底下还有人在踢她的脚。
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就装作要下车的样子,起身挤到了前门,来到驾驶员的旁边,谎称自己的钱包给人掏了,并发现小偷还在车上,要求驾驶员不要停车,直接开进附近的部队驻地抓小偷。驾驶员一看他是个军人,就点头表示同意。
汽车加快了速度,过了一个站没停靠,过了两个站还是没停靠,车上的人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人叫起来了,特别是后排的几个人,叫得更凶了。驾驶员并不理睬他们,直到车子开到海军基地门口时,才放慢了速度,鸣了几声喇叭,直接将车子开了进去,停在了院子当中。
梁雨秋首先从前门下了车,然后跑进去招呼十几名战友出来,将车子包围了起来,他让驾驶员开了后门,先将那个姑娘解救了出来,然后在那个姑娘的指点下,将一伙流氓团伙一个个揪下车来,最后送往附近的派出所。事后他知道,她叫许曼曼,是浦东造船厂的一名工人,因恋爱不成遭到同厂男友的报复,找了几名小流氓趁厂里包场看电影的时候,将她约出来绑架了她,企图对她图谋不轨。他后来借了部队里的一辆车子送她回了家,就这样第一次认识了她。
突然,门把响了几下,梁雨秋这才想从梦中惊醒过来,跳起来开了门。
“二副,该上班了!”一名下班的一水在门口叫道。
“知道了。”他打开门,拉着扶梯不让摔倒,慢慢地往驾驶台走去。
002
此时此刻,浦东的黄浦江边,除了江上停泊的和码头边上靠着的轮船还灯火通明以外,万家灯火似乎都已熄灭了,只有一间小小木板房的阁楼里,还亮着灯光。正是冬日睡眠的好时候,许曼曼却睡不着觉,还坐在床沿上打着毛线衣。
黄浦江两岸是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江上来往船只的汽笛鸣叫声,码头上起重机的马达和拖车的轰鸣声,还有马路上来往汽车的喇叭声,不时地传进小屋子里来,在夜间听起来特别清楚。她觉得烦死人了,什么事情都烦,厂里的,家里的,还有船上的,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令她心烦。她知道自己近来的脾气越来越显得暴躁,越来越觉得不耐烦,但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几乎每一天都是一样,她起得很早,睡得很晚,从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忙,忙完了家里后再忙厂里的,不用说挤公共汽车有多辛苦了,一到厂里就要参加车间主任召开的碰头会,回来后紧接着召开班组会议,学习十分钟后再传达车间主任的指示,布置安排每个人一天的工作,自己还要带头干,找最苦最累的活干。都是那个车间的高支书害死了她,让她当个油漆工只管干活就是了,偏要评选她什么先进生产工作者,培养她入党,让她当全厂都有名的铁姑娘油漆班的班长,使她忙得团团转还不算,还要得罪人、受人气。本来,她和那一大帮大姑娘小媳妇是很合群的,大家天天在一起干活,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连悄悄话都不放在心里。现在可好,她们不光要听她的指挥,看着她的眼色干活,还要受她的管束,挨她的批评,就渐渐地跟她疏远了,有的人在背地里还恨得咬牙,一有机会就要说她的坏话。下班以后,她一回到家里,又要忙着烧饭、炒菜,让父亲、弟弟和妹妹都能吃上热饭热菜,吃完后还要帮他们收拾干净,然后还要管弟弟妹妹技校里的功课和操心他们找工作的事,管老爸的工资收入和零花钱,常常为此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直到他们都上床睡觉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和娘一样,天生的劳碌命。要是她娘还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呢?她就用不着那样辛苦了。可是象她那样的操心,加上贫穷和疾病,她娘怎能活得长呢?不光是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还不停地和父亲怄气,整天为着柴米油盐发愁,最后是带着一肚子的气和一身的毛病过早地离开人世了。她太象她的娘了,现在正步着娘的后尘走着她娘未走完的路。
她和他认识有三年多了,名义上也谈了三年的恋爱,但实际上见面的机会很少,主要靠书信往来,原因是他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她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在海洋上漂流,难得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他是她所接触的男朋友中最理想的一个,不光是因为他长的英俊,脾气温和,很讨女人欢心,更主要的是他诚实、心胸宽广,处事老练、沉着,很使她放心。经过几次接触以后,她打从心眼里欢喜她,把心里话都向他和盘托出,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因为他解救过自己而感激他,而是她需要这样的男人做依靠。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谈得很投机,从过去、现在、谈到未来,一次又一次地设计了未来组成小家庭的计划,他把他的工资和奖金都交给了她去保管,每次只要船回到上海港,他总是拎着大包小包地往他家里送,把她的父亲和弟妹都哄得开开心心的,大大增加了她一家人的凝聚力。可惜的是,因为单位里分不到房子,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他们的计划迟迟不能实现。如今他已经满二十八周岁了,她也就要超过二十五周岁了,都到了晚婚的年龄了,她和他都有点急了。这一次,她是下定了决心了的,在他上船前,他和她一起到他的组织部门办理了申请手续,并将他的银行存款取出来预订了一套家具,最近又在近处预租了一间新房。她向他许诺,待这个航次他从国外回来公休,她一定跟他正式登记结婚。
他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她自己也不知道,事后想想,是有点过分了一点。他曾多次邀请她到他的船上去玩,可她一直没有去,原因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是她不感兴趣。她说,我们是造船的,天天跟船打交道,船有什么好看的?可他说,我开的大都是外国人造的船,有气派,跟国产的不一样,你应该来看看,开开眼界。她说,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大都是崇洋媚外,宁愿用高价买外国人造的船,不愿意买国产船。他说,国产船确实存在着质量问题,不光是船体结构不过关,钢板太薄了,碰到大风浪不变形也会裂开来,而且机器设备有问题,开一年修半年的,不合算。她说,那是你们的思想观念在作怪,风庆轮不是扬眉吐气航行三万二千里,差不多兜了地球一圈回来,登了报还得到中央领导的嘉奖呢!他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就给中央否定了,你不知道那次航行有多危险,听说过好望角时前后有两条进口船护驾,还差点出事呢!
那一天,刚好是星期天,他的船就系泊在黄浦江当中的浮筒上,在他的力邀下,她乘坐交通艇第一次登上了他的船,想不到上船时引起了整条船船员的刮目相看,使得她躲在他的房间里不敢出来。吃饭的时候,伙房里送来满满一桌的饭菜,他拿出最好的葡萄酒来招待她,她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着他讲许许多多出海的故事。在酒饱饭余之后,她上了一回厕所,就昏昏然的打起瞌睡来了。他看看时间还早,就建议她在他的床上躺一回休息一下,她照办了。她实在太累了,精神一放松很快就睡着了。迷糊中她觉得有一双大手在她身的上游走,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他正侧身躺在自己的一旁喘气,一只手正伸进她的衬衣里面摸索。她赶紧用手来挡他,他却干脆压到了她的身上来,两只手上下不停地摸了起来。她从出娘胎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刺激,一时间涨红了脸,心跳急剧地加快起来。
“不要,不要这样。”她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已经把热乎乎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嘴上,使得她喘不过起来。她推了他几下,他却死死抵压住她,那里推得动。这时候,他的一只手竟然粗暴地伸进了她裙子里面,她急了,顺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他醒了,尴尬地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嘴里一遍遍地重复说着对不起的话,满脸通红的,样子十分可笑。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我们没有正式办手续以前,你不能对我无礼!”她整了整衣服,站起来说,“你这是第三次了,老毛病又发了。”说完,她背起包就走。“现在离这班交通艇来还差十五分钟,你能不能再在房间里待一会。”他看看表,从后面追出来说。“不,要等就在外面等着。”她头也不回地说。
他跟着她来到了梯口,等着交通艇的到来。值班的一水首先过来跟他打招呼,其他的船员陆续从房间里出来和他说话,他在勉强应付着。她知道他们都在借此机会仔细地看看她。她转念一想,自己虽说长得不很漂亮,也过得去,又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就让他们看好了,怕什么!
小艇来了,他送她下到梯子的最底下,看着她跳上了艇,这才回身爬上梯子。她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他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直到看不见身影为止。
她忽然想起他送给她的那块瑞士产的梅花牌女表,小巧玲珑,挺漂亮的,而且是自动的,上了一回发条以后,一年半载都不需要调整,每天的误差不过一二秒钟。说心里话,她十分喜欢这块表,但是,她不敢戴在手上,一是太贵重了,怕干活弄脏了或丢了,二是怕引起小姐妹的注意,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
现在,她从床头拿过那只天天上班背来背去的红色小包,拿出那块表来看了看,已经十二点过了,她也该睡觉了。她想起他在船上当的是十二点到四点的班,白天和晚上各一次。这时侯,他刚刚上班,她却上床睡觉了,他们的作息时间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