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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到贺炎阳是肯定不会吃早饭的。
我做了两个火腿蛋卷,里面包了生菜和沙拉。自己吃了一个,给贺炎阳带了一个。他九点钟准时在我楼下出现,由于要见客户,我们两个都穿得很是郑重。他纯黑西装,配了灰色衬衫和领带,风神俊秀的。我微微脸红,把蛋卷递给他,“先吃了再走。”
他很高兴地接过去,三口两口解决掉。我很满足地上了车,他一边开车,一边慢慢告诉我那个福建公司的情况。突然,他进来一个电话,贺炎阳对我笑笑,说搜sorry,然后接起来。
好像是个女孩,贺炎阳用英语交谈着,他语气很温柔,仿佛在哄着一个他疼惜的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定是他的未婚妻。他的表情稍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耐心地说着“I miss U too”。不知道,他在和我讲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温柔和旖旎的样子。
我有点难堪,把头转向窗外,手指绞着。我第一次,真正地与他的未婚妻有所接触。虽然隔得很远,虽然中间还有一个贺炎阳,我却能感到自己明显的地位悬殊和身份不明。他终于挂断,半晌,终于说,“对不起。”
“那个,贺总,我们和客户的业务,除了旅游方面还有……”我拙劣地岔着话题,却被他打断。
“她叫方安盈,在美国都叫她Erica。我祖父和她祖父,多年前一起去了美国,本来打算我父亲这一辈就结亲,可是两个都是儿子没有办法,这才顺延到我和Erica。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像对你一样的感情,温言。你还不如追问我,你这样,让我觉得更不安。”
我默默听着,听他这样说,反而笑了,“我说过给你时间,就是相信你的。不过,安盈,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哪里听过?”
贺炎阳有些诧异,“你应该是和她没有交集的吧。她几乎从来都没有回过国,就是个香蕉人。”
“反正,这个事情,我永远不会要求你,逼迫你。我一直觉得,人的感情和命运是两码事,有时候背道而驰,而人往往都会跟随命运而去。在这种时候,即使痛苦,也大都不可逆转。”
贺炎阳没有说话,紧紧抿着唇角,皱着眉头。我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记得你是信基督的吧,这种事情,你应该比我更透彻。”
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点点头,“我不会放弃你。快三十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女人,让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我被他感动了,他那样坚定的语气,让我心里一下踏实下来。过了一会,我问,“你的,父母,应该也是很喜欢她吧。”
他清浅地笑笑,“我父亲并不是个商人,他没有继承了我祖父的性格,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常年居无定所,现在在欧洲的一个小镇上教书。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一时,哑口无言。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骨肉分离和送走亲人的痛苦,直到现在,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依然都还健在。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却听贺炎阳又说,“我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人,但是由于家庭并不富裕,她从来都没有被祖父接受过。在我印象里,她一直很苍白,很柔弱,好像天使一样。她病故以后,父亲就开始游历世界。祖父大概也觉得亏欠父亲,不再阻拦他,却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脑海里细细描绘着贺炎阳母亲的形象,一个笑起来温婉美丽,又惹人怜爱的女人,陪伴过贺炎阳最美好的岁月。贺炎阳有些沉寂,脸色很不好,眼睛里有微微水汽。这一刻,我觉得他脆弱无比。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生活,看到的也只是他光辉而耀眼的样子。
贺炎阳突然在路边停了车,在驾驶座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我担忧地看着他,他还是能对我笑,揉揉我的头发,“我没关系,只是聊起我母亲……我从来没和别人聊起过她,好像这样,就没有人能把她从我的记忆里拿走。”
“不然,我们和客户改天谈?”我低低地说。
他摇摇头,“没关系。”
贺炎阳又发动了车子,我心神不宁,咬着唇。他是多么坚韧,才能凭借对母亲的回忆这么一点点慰藉,在严厉的祖父身边生活这么多年,成长为能够完全独当一面的男人。抑或是受过嘲笑,抑或是受过鞭策,抑或是受过那么多次在黑暗里默默忍受的痛苦。他的内心,比我想象得要强大得多,也敏感得多。
我不由自主苦着一张脸看他,被他发觉,笑着对我说,“我们先把工作结束了,其他的再慢慢聊。”
啊对了,工作。我迅速整理心情,跟他从酒店门口下了车,走进大厅。咖啡厅里远远坐着两个临近中年的男人,都带着南方人的精明和敏锐,气度不凡。
彼此介绍之后,我们坐下来。一个是福建远洋旅业有限公司的广告部总监李经纶,一个是他们的法顾,徐鹏。看到我和贺炎阳的年轻,都稍稍带了些轻视。尤其是徐鹏,我看出了他的凌厉和尖锐,心里想着“气势上不能输”,坐直了身体,保持一个最完美的微笑。在我摸不清敌情的时候,我少说话,先观望。这么多年学法律,这点自保的意识还是有的。
表面上自然还是客气的。远洋旅业的大老板是新加坡华人,资金雄厚,基本上属于做宣传很舍得下本那一类。这些年也凭借这个在中国南部沿海地区打出名气。这次借着和我们公司合作的机会,一来是变换风格,产品创新,二来也在江北开展一系列的业务。李经纶总监思路非常清晰,说话极具条理,我聚精会神,努力把他的关键意图记在脑子里。
无非,就是希望我们公司能够最大限度地为他们提供长期服务,这个必然没有问题;但是在价格上谈不大妥。贺炎阳保持令人震惊的冷静,谈笑间强掳灰飞烟灭,却保持着底线,让对方也很难越过。可是他的温文尔雅,也使得整个过程并不硝烟弥漫。最终,贺炎阳说,他会在样品上给予优惠,让对方可选择的余地更大,也会以专业的视角,了解他们公司的整个流程,自主为他们设计更多的广告宣传方案。这样一来,就会在价格不变的前提下扩大业务范围,实际上还是做了优惠。
很明显,贺炎阳的谈吐收放自如,睿智简练,折服了李经纶。他点了头,说和总公司那边商量一下再做最终决定。
但接着,我和徐鹏的交锋,就让我稍微有点吃力。我才知道,姜是老的辣。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了一份预先的合同带过来,一下就占了下风。合同里被徐鹏改动了很多,是我有点应接不暇。而他自己并没有准备,而是胸中有丘壑,一条条打击我,还不给我机会来抓住他的弱点。更悲催的是,我居然在关键时刻向贺炎阳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更被徐鹏看到了眼里。
他不太真诚地笑着说,“温小姐真的很年轻啊,发展潜力还很大。”
我狼狈不堪。
从开始学法律,我一直都在老师和学校的庇护下充当着所谓的强势,进了律所之后,我的师父也是猛人一个,就算我单独出去也都有他作后台,没有人真正和我这样的小孩子较真,不牵扯真正残酷的利益关系。我发现我真的很稚嫩,尤其是在这样长期作外企法务的经验非常丰富的人面前,丢盔弃甲。我觉得贺炎阳的成功,到我这里都被糟蹋了。我强行微笑,“我还得向徐先生多多学习。”
“那么乙方的条款,也由我代为铺陈?”徐鹏说。
“不麻烦徐先生,我一定尽心准备。”我有点咬牙切齿了。
“那好,那么期待下次洽谈。”
回公司的路上,我摊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贺炎阳看我这样,安慰我,“没关系的温言,徐鹏是非常著名的法务,在新加坡法院都曾经任职,是远洋的新加坡董事亲自派遣过来的。光道行就比你多快20年,你今天表现已经很好了。”
“别说了,你越这样说,我越难受。”
我已经被长时间的光环捧得太久,今天遇到徐鹏,我并不怨恨,反而感激他,点醒了一个还没真正迈出象牙塔的小女孩。这种打击,超出了激发我斗志的范围,让我很是气馁。我闭上眼睛,都是徐鹏嘴角的嘲弄,和对我不留情面的击退。也许,我真的要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定位,盲目自大道听途说,在遇到名副其实的高手之后,只能在博弈中一败涂地。
直到贺炎阳把车开到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我还保持着萎靡不振的状态,一言不发。他绕到我身边,突然扶住我的肩膀,“温言,你知道什么是成长么。”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坚定而温和地对我说,“就是,你能够在并不笔直地道路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捷径。徐鹏今天,给了你一个捷径,就是挫败。”
我仔细想着他的话,看着他令人信服的面庞。良久良久,终于笑起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