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星夜喃呢语(1 / 1)
日日朝夕相对,他已不若初时那般疏离,哪怕不说话,一双眼明亮而温柔,有时就那么直直望过来,凝视良久,一开始,她还笑嘻嘻地对望,可时间一长便撑不住了,先是来回扫视,故意忽略那暗含深意的眼神,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撒娇道:“臭骡子,做什么这样看我,好像我是桌上的红烧肉似的!”
他笑了笑,移开眼:“你长得好模样,自然我就多看几眼啊。”
她一愣,旋即扑闪着眼睛道:“咦,你什么时候也拿我开玩笑了?我这模样比起好多姑娘都不如呢,又哪有你好看了。”
他面容如水般平静:“我倒宁可不要这副皮囊。”
“那怎么行,你这张脸我可喜欢得紧呢!”阿絮瞪起眼来。
他回眸一望,语气淡然:“若我没有你喜欢的样貌,你可还会这样待我?”
那样的目光有些逼人,她略一迟疑,倾身贴过去,轻轻靠在他肩头:“以前我是看上了你的好模样,可现在那么长时间下来,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莫说你没这么俊了,就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照样喜欢。”
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那声音轻淡如烟尘,他垂头瞧着搭落在胸前的长发,恍惚一笑:“喜欢?”
“嗯!”她使劲点着头,隐在暗处的眼眸却带了丝缕的谑弄,“早就说过,在初见面的时候我一回头还以为是天仙化人,那时便看上你了,要不也不会缠你到现在啊,以前我可从来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呢!”
看她捏了腰间的暖玉狮子不停把玩,心中漫开一丝安慰:至少,这最后一句应该是真的吧。想起她对自己隐约的触碰所表现出来的羞涩和别扭,他不由回味再回味,直到淡淡的喜悦与甜蜜涌上心头。只是,这样的日子又还有几天?到了那个时候,变了的人又会是谁?
见他半晌没说话,阿絮用手肘轻轻一捅:“喂,你这人真不懂礼尚往来,我一个姑娘家把这么羞人的话都说出口了,你竟然一声不吭!”
他自沉思中回神,伸手搭在她肩头,将她半揽入怀中,俯下头凑至耳边低喃道:“你让我说什么,怎样才叫礼尚往来呢?”
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耳畔温热的气息流转不歇:“说什么还要问我,读那么多书还不知道礼尚往来是何意?你还真是个没心没肝又没肺的臭骡子!”
他笑着用力收紧臂弯,这一回,一手紧紧箍在腰间,另一手自肩头滑至纤细的柔荑,将她密密压向胸口,又侧首凑至另一边耳旁轻声细语:“我哪里没心没肝又没肺了?”
她僵着身子朝旁边一躲:“好痒,你干嘛靠那么近啊,我最怕痒了!”
不动声色地松开手,看她慌忙坐正了身子,他眼中有一抹苦涩的了然,推开舷窗,风儿卷起长发曳动,深深吸气再缓缓呼出,嘴角又泛起习惯性的浅笑:“这儿有个城镇,过会儿下船吃些东西,再存些水和干粮好上路。”
阿絮正在懊恼方才的冲动,见他开口便忙不迭点头。上得岸去,她如同出笼的小鸟般快活,时近傍晚,街上熙熙攘攘,拉着他尽往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边咯咯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下脚步,他抬手拨开她额间微湿的短发:“怎么这样急,是这几天跟我在一起太闷了吗?”
她拍了拍胸脯,刚想回答,便瞧见他深邃如潭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怎么会呢,我只不过喜欢热闹,却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否则再有好玩的也没意思!”
“这样子不累吗?”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含了深浓的意味。阿絮摆摆手:“才不累呢,倒是你,跑了两步会不会咳嗽啊?”
隐约的伤楚化为脉脉柔情溢满眼底:“我没事的,你开心就好。”
阿絮定睛看着那温柔如水的笑容,胸口竟觉堵得慌,踌躇片刻,挽起他的胳膊欣然一笑:“不跑了,我们吃饭去!”
谁知这晚饭吃得也不甚安宁,一堆人聚在一处能说什么好话!阿絮越听越是气愤,这次骂的可不是在她心目中神圣如仙的那个人,却也让她忍无可忍:“哼,几天不在地上走,谣言就满天飞了!竟然把万通镖局的惨案归到尘月谷头上!”
他漫不经心说道:“你又怎知他不是归附了尘月谷了呢?”
“你不是一直说尘月谷的人行侠仗义,又从不到处招摇的吗,那大恶人怎会是出自尘月谷?”
他优雅地动着筷子,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从容:“有人硬要把他推给尘月谷,在外头大造声势,想达到众口铄金的目的。江湖上喜欢瞎嚷嚷的人颇多,以讹传讹,败坏人家的名声也仅仅花不了半月的时间。”
阿絮愤然说道:“我最讨厌那些张着嘴说瞎话的,更讨厌助纣为虐的走狗!”
她搁下碗,暗地里取了支筷子,却被他轻轻隔开,见他微一摇头,阿絮盯着他的眼,忽而嫣然一笑,起身大声说道:“你们说尘月谷如何作恶多端,我可不信,姑奶奶就偏要说它好话!”
碰上了这样的姑娘,任谁恐怕都没了法子,他缓缓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扫过堂上的每一个人,只是些寻常的百姓和会些拳脚功夫的乡间武夫罢了。刚放下心,却不经意地瞥见门外在暮色中一闪而过的人影。
迅速拉过她的手向外掠去,阿絮正高谈阔论,哪愿意就此打住,便使劲挣扎起来,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按,那只手瞬间便使不上劲来,只得乖乖随他离开。绕过几条小巷,他才慢下步子,阿絮揉着手腕委屈道:“做什么话也不说就拉我走啊,疼死我啦!”
他回身捧起那纤白的手腕轻缓揉捏:“方才我看到了那个绑了你的人,怕他们又是不怀好意,这才急着拉你离开。”
阿絮惊道:“那次你竟然瞧见他的样貌了?难不成觉得三十两银子很好赚,想再来绑我一次?”
他轻笑出声:“我倒不希望他那么想,多绑几次的话,我哪来那么多银子赎你出来?”
一听这话,阿絮可不依了:“喂,没银子你就不赎我了么?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三十两银子?”
他柔柔而笑,晚风将青色的衣袍卷入深沉暮色中,飘飞的长发扑散在莹润的面庞之上,两眉舒展如柳叶,眼波似芙蓉含春,仿佛不言不语也有万种风情。
她瞧得心神不宁,小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搭上他的肩窝,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放浪的大笑,有人高声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刚一念完,那人又低低笑起来,那带了三分邪魅的笑声如针般直刺入她耳中,抬眼看去,恰有道光射在他身上,那笑容竟是明朗如晨曦,光耀四射令人炫目,即便脸上挂了几分叫人难以猜透的高深莫测,可那举手投足间的风流也远非常人可比。
那人越走越近,阿絮心中一紧,双手顺势环上了他的脖子,用力压低他的头,将脸紧紧贴了上去。一时间,似乎只听得见他的呼吸,暖暖的吐息透过领口渗入柔嫩的肌肤,带起周身不可抑止的轻颤。
夜风卷了几片落叶在空中盘旋,皎洁月光穿过薄云洒在青石小径上,他缓缓阖上眼,两臂在腰间收紧,似要将她整个嵌入身体里,嘴边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欣喜与满足,似乎这拥住的是向往已久的珍宝,是最最让人期盼的美好幸福!
明月当空而照,映着静静相拥的两人,有情还是无情,多情还是薄情,此时此刻,已无人去理会,一任清风吹落花雨阵阵,仿佛烟云薄雾里也透出缕缕馨香来。
巷子狭小,那人带了一身的酒气走近,在身边略一停留,晃了晃身子低喃了句:“咦,运气真不好,捡了条没人走的道,竟也能遇上野鸳鸯!”
阿絮把头埋得更深,若有似无地□□一声,那人似惊着了一般飞快离开,匆匆走出小巷,他身子一歪颓然靠在墙上,垂头低笑了几声忽然自语道:“我真是个呆子,怎的将谁都当成了她,鼻间明明只有酒气,却总能闻到海棠花香,咳,真不知上辈子欠了她什么。”
歇了会儿,他重又摇摇晃晃迈着步子,边走还边埋怨:“小没良心的,走了那么多年,也只回来过一次,你当哥哥我的心是石头长的么?”
骂了几句,忽而又笑开了,言语中却带了无法排遣的苦涩:“死丫头,从来不唤我哥哥,可你心里,果真没把我当哥哥么?”
“若真的不是哥哥,该多好……”他自言自语了良久,又笑又骂的,显然是喝得有些多了,步履蹒跚,眼眸却倏地一暗。街上旁无一人,他歪歪斜斜地走着,却在暗中聚起周身内力。
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数条黑色的人影,他定住脚步,腰间似有华光闪过,在月色下耀眼夺目,不过眨眼工夫,青石路上徒留几滴血迹,他打了个酒嗝,一字一句说道:“我菜吃了不少,酒也喝到够本,这便离开,你们不必派那么多人相送了。”
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道:“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做客,还望不要拒绝。”
他稳住身子:“我这人生来不喜做客,枉费你家主人一番心意了。”
那角落里沉默片刻,忽然传来一声重击,又闻痛苦而压抑的低吟,他眉头一紧:“你这是做什么?我不去做客,你也不必如此伤害自己!”
那人喘息道:“公子不给个理由,在下如何交差,恐怕回去更会生不如死。”
他呆了呆,略一思忖,道:“我真是无心上门,不如写封信让你带去,也好叫你家主人别怪罪于你。”
片刻工夫,面前即出现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一张小案,仿佛知道他定会拒绝一般,他暗笑,持笔蘸了蘸墨问道:“你家主人潭府何处?”
“孤霞岭。”
他点点头,提笔写道:
君之宝地,某向往已久,然则尚有要事在身,今夜恐有不便,日后闲暇之时,定与君孤霞岭小叙。
皓日拜启
书完他大笔一丢,指了指案上的小笺道:“拿回去交给你家主人,定不会责怪你的。”
说罢转身跃入黑暗中,夜风将压在案上的薄纸扬起一角,那潇洒的墨迹似闪着诡秘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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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离开之后,阿絮微微扭过脸,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环着他的双臂也松松地滑下来,他竭力平复有些激荡的心跳,低下嗓子问道:“今天是怎么啦,有人在一旁,你居然不怕羞?”
她心不在焉:“一个醉鬼罢了,那么黑他才看不见呢,再说叫人看见了又何妨,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我们是没做坏事,可我以为你不会愿意。”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又暗中紧了紧胳膊,她的脸已完全被深深拢进了胸口,似乎这样做,便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似乎也能离她那颗飘忽的心更近一些。
可她却开始煞风景地扭着身子:“哎呀,你松一松手啊,我都喘不上气啦!”
他是松了手,可也仅仅只让她离开分毫,她这才感到,男子身上的气息漫天匝地地袭来,似乎怎么挡也挡不住。
这样淡然的一个人,竟也会用尽浑身气力搂住一个姑娘,可见全天下的男人果然都如乌鸦一般的黑!她心中有些愤愤,又有几分窃喜,忽而却猛地否认起来:不,不,这天下的男人,只除了他之外,嗯,除了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否则还是黑如乌鸦,甚至比乌鸦还黑!
她胡思乱想着,却未曾留意自己竟在他怀中倚靠良久,难得如此的乖顺,没有抗拒,没有拘谨,仿如黑夜里掠过一道晨曦,叫他心中的柔情漫过长久以来的寥落与清苦,点点滴滴暖热了周身。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虽是舍不得,可总不能在小巷子里搂一晚上吧,自己这副身子再不济也总是男子,她一个姑娘家可不能受冻着凉了。如此这般想着,他松开一边手,又揽住她的纤腰,垂头低声问道:“有些晚了,我们回去可好?”
阿絮这才回过神来:“啊,我险些忘了时辰,快走吧。”
说完略一扭腰跑在前头,他瞧了瞧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上面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缓缓合上手心,用力握紧,便能锁住这一瞬的温情么?他微微一哂,举步跟了上去。
出了小巷,便是无人空街,月光照在青石板路上,竟是一片惨白,连阿絮都觉出不对劲来,迟疑问道:“怎么我觉得周围有些古怪呢,臭骡子,你不是什么都懂的吗,这会儿看出什么没有?”
在四周踱了几步,又俯身将地上还未来得及洗去的血迹蘸在指尖,他沉声道:“伤了六人,俱在执剑的右手,不过盏茶工夫的事。”
阿絮一愣,急着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受伤的是谁,又是谁打伤了他们?”
瞄她一眼,浅浅笑道:“是方才你说的那个醉鬼下的手,他身上酒气甚重,我一闻便知。”
她似松了口气,言辞也轻快了许多:“哦?想不到那也是个会些拳脚功夫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兀自嬉笑一番,她又有了新的疑问,“那醉鬼只伤了人执剑的右手,并未下狠手,却不知这六人与他有何仇隙?”
他微一摇头,在一旁幽暗的街角驻足:“并不止那六人,这里还曾立了不少旁观者呢。”
阿絮又是一骇,忙小跑过去:“难道是想要置人于死地?难为他还手下留情了呢!”
他半阖了眼沉思片刻:“摆出那么大的阵势来,却只上了六人,似乎并不为置人死地。而他也知道来者虽不善,却还不至要他性命,能饶人处便饶人了。”
阿絮憋着笑道:“他倒有意思,却不知人家领不领他的情。”
他睁眼含笑而望:“人家当然会领情,他自是完好无损地离开了,只不过……”
阿絮瞪大眼缠上来:“只不过什么?快说啊,臭骡子别话说半句留半句,真真急死人!”
他垂眸扫过那藏了关切与急迫的目光,露出惯有的微笑:“只不过,有趣的是,无人大街上,月色寒露中,那人似乎还兴致颇足地写了副字呢。”
“写,写字?”阿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他哪来的纸笔墨啊?难不成人家武功比不过他,想跟他比书法?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他笑了笑,转身朝船坞走去:“五公子想来笔上功夫也不会太差,赢了人家也算风雅,何乐而不为呢?”
她闻言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跟了上去,边走还边问:“你怎的知道他是五公子?那他是五人中的哪个?”
瞥了眼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他笑如春风拂面:“既能划伤对方,那必是迷花、九霄、皓日中的一个,而方才他走近我们身边时,我知他手上并无兵器,那么必是皓日无疑。”
“啊,你果真什么都懂呢!”随口夸一句,她有些懊恼地拧起了眉心,他抿唇轻笑,整副心神都聚在手臂上。沉默渐渐漫开,臂上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滑落,那丫头也在几步间离开足有数尺远,他摇头一笑:果然还是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