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李军看了一眼小瓶子上的出口商标和两个烫金大字“茅台”,凑近海鹏的耳朵小声问:“是真货吧?”
海鹏和我都愣了一下,随即我们不约而同地苦笑。
“这里的伙食倒还不错。”
李军收起笑声,“生活各方面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这里的孤独和寂寞让人无法忍受。”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孤独,并且也不时以此为傲,不过,进来之后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好在真正的孤独可以促进人的思考。说来也怪,我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十几年,但思想好象一直都停滞不前,可是进来到这里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快成为哲学家和思想家了。以前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时候,我为升官发财不得不谨言慎行,长期以来,自觉地不再胡思乱想。现在倒好,身体失去了自由,我的脑袋和思想反而获得解放一样,我可以不看人脸色,自由地思想和发表议论啦。”
我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如此之快就培养出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地方。
一张固定的床,一个水泥脸盆和抽水马桶,从门到床是三步,从床到脸盆和马桶也是三步。
如果不是这里没有窗户的话,我倒真不觉得它和我的小房间有什么不同。
“关在这样的鬼房间里确实孤独。”
田海鹏边打量房间边说。
“哎,关在这房间里本身并不是孤独,我已经享受外面的自由空气快四十年了,也并不觉得自由有什么可贵。并且那时我常常想,如果可以单独自处,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或者放下俗事认真地看几本书,那一定是不错的。所以,当我刚进来被关在这里时,我并不觉得那是难以忍受的孤独。”
他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痛苦,“孤独不是你是否有人说话,是否有朋友,孤独是心里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一辈子在这里呆下去,看不到前途,看不到一点光明。”
“你太悲观了。”
我想安慰他。
“不用安慰我,不判死刑已经不错了。我什么都招了,换得免除死刑而已。”
李军苦笑地说。
我们三人突然都默然无言,寂寞和无助瞬间笼罩着这个小房间。
我起身三步走到脸盆处,把李军嗽口的软泡沫杯子洗干净,然后示意他把那瓶田海鹏偷带进来的茅台酒拿出来,我拧开盖子,把酒倒在杯子里,然后把空酒瓶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李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放心,杨子,我不会自杀的。”
他端起嗽口杯品了一口酒,开始告诉我们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的故事。
这些天被孤独地囚禁在这个小房间里,倒是让我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过去一幕幕象电影一样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的,好象刚刚做过的一个梦。
我把什么都坦白了,末了,人家说为了配合反腐倡廉运动,希望我这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又是省里面有名的笔杆子能够以自己作为教材写出一份象样的深刻反省,也算是我为党和人民作的最后一件有益的事。
他们说,江西的胡长清、北京的程克杰、东北的慕新随、湖北的梦庆平写的自己堕落的经历和深刻的反省在党内取得了很好的教育作用,我们广东也不能落后,对不对?
上面领导觉得我虽然级别比不上他们几个,可是我年青有为,又是名牌大学学习政治专业的,他们是寄托了很大希望在我的身上,倒好象广东反腐倡廉的第一枪就要由我打响似的。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虽然坦白了,并且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违,但我却并没有搞清楚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简直象发了一场梦,虽然情景都清清楚楚,然而对于前因后果,以及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那个梦中,还有那好象顺理成章的结果仍然是迷迷糊糊的。
你们做过那样的梦吗?
梦中的某一天,你突然被一种叫不出的恐惧驱使着,于是拼命地往前跑。
你跑啊跑啊,跑过乱坟场,又跳过一条污泥沟,结果没头没脑地冲进一片树林子里,对了,就是一片树林!
至于树林的样子那要因人而异,如果你看过很多恐怖电影的话,那就一定是某部电影中出现过的林子,或者也许就是你们村子后山那片林子,只是样子可怕极了,每一颗树都七歪八倒的,好象伸向你的魔爪。
梦中的你不可能被吓得趴下,你仍然一个劲地边喊叫边狂奔,你的潜意识里大概知道后面那个你拼命逃避的恐惧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影子,然而你却无法在梦中停下来,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跑啊跑。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一根树干轰隆倒下,正好砸在你的大腿上,你扑通一声载倒在地上,在你载倒的瞬间,你的影子也消失了,恐惧转眼也无影无踪了。
你从梦中惊醒,虽然一身冷汗,却马上感觉到欣慰,庆幸那只是一场梦。
这时你才发现那砸在你身上的“树干”
原来是老婆那发福了的一条粗腿正压在自己身上。
哈哈,我的生活也正好这样呀。
我一参加工作就兢兢业业,埋头苦干。
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不但升了官,还发了点小财。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副冰冷的手铐戴在手上时,我才发现原来是个梦。
哈哈,你们两位老同学倒是告诉我,当我在梦中跑啊跑的时候就感觉到总有一根树干要把我压住,要结束我的恐怖,这时,老婆的腿就伸过来了。
你们都读过佛罗伊德的,倒是想想看,如果我知道老婆会来这么一腿的话,我还会在梦里拼命地跑吗?
实际生活中也是这样,我一路走来其实也是很辛苦的,可是只到冰冷的手铐“喀嚓”
一声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战战兢兢的,竟然是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真悔啊,当初不如就什么也不干,就在那里等着听这“喀嚓”
一声好了。
你们俩不要笑,别以为我现在成为阶下囚就一无是处了,你们忘记了一个星期前我还是咱们四十位同学中级别最高的领导干部,你们以为我无依无靠的混到那一级容易吗?
刚刚参加工作时,我人生地不熟的,办公室里不是处长就是科长,只有我一个小科员,为了出人头地我是绞尽脑汁。
你们知道,我在政府秘书部门工作,那里只是处理一些文件,写一些讲话稿子什么的,要想作出那么一点成绩谈何容易。
于是我开始从勤快入手,本来是八点钟才上班的,我七点钟就到办公室,我每天都让办公室窗明几净,每个同事领导的开水都提前打好。
由于我们的领导大多没有大学文凭,有几个有文凭的不是工农兵学员就是靠关系不清不楚搞来的,所以我特别注意不暴露自己的大学文凭,并且时刻提醒自己尽量忘记大学所学。
就这样子,三年下来,我不但没有睡过一天懒觉,还在三年多时间里不敢看一本增加知识或者提高自信的书。
好在是不不把自己当人,人家就开始把我当个人啦。
不久厅长就喜欢上我这个勤快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大学生”
,常常喜欢把我带在身边。
老厅长是解放时期的干部,他一有机会就对我言传身教,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只是一遍,而是好几遍,几十遍。
你们两位不要不以为然,听一个老头反复叨唠他那乏味的经历,并且每一次都要装出聚精会神深有同感的样子,而且每一次都要从他同样的故事中找出新的惊奇和新的问题引导他教育我一番,我活得不轻松呀,我的老同学!
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到老厅长退休了,我也被破格升为副处长。
这时接班的厅长是老三届,我想这下代沟应该缩小了吧,且慢,原来这和哪代人没有关系,是厅长他就要搞言传身教,就这么个道理。
于是我在接下来的三四年间,几乎每一个星期都要听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北大荒的故事。
由于每一次新厅长都把他在下乡时饿得偷农民的番薯吃的经历讲得如此的有滋有味,为了可以附和他“肚子饿了吃什么都有味道”
的理论,我不得不偷偷到菜市场买了些番薯回来生着吃。
现在我也是副厅长了,不用听厅长讲故事了,并且这些年自己手下也来了很多年青人,我想,我总得向他们也讲点什么吧,可是讲什么呢?
你们知道我们在大学时是一边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边听尼采的哲学思想讲座,当时没有搞得精神分裂已经不错了。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我们那时不是搞了好几次反对精神污染吗,于是我就给那几个年青人讲这段经历,不成呀,他们转身就嘀咕“傻B”
、“有病”
。
听到他们的议论,我真有些惘然,我这一路爬上来到这个位子到底是为什么?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我还豪情万丈,那时的理想也就不说了,免得老同学笑话。
后来我大大缩小了自己的理想,我想,如果当上了处长、局长、厅长的话,我就在单位搞改革,为人民为党多做点事。
我想大概正是有这个崇高的信念在作怪,所以我一路卑恭屈漆向上爬时还基本可以保持心理平衡,有时甚至还很愉快。
只是爬得位子越高,就越忘记了当初的信念,最后一味往上爬倒反而成了目的。
这一点又和我捞钱一模一样。
你们知道我在钱上面开窍得比较晚,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好,就算我是一心扑在向上爬上吧。
直到孩子十多岁了,我们家还是过着清贫的生活。
有一天,读初中三年级的孩子拿了一篇命题作文回家,作文的题目是“金钱是万能的吗?”
孩子问我该立什么论点,我不假思索地说,金钱当然不是万能,不但不是万能,金钱还是很多不快乐和罪恶的根源,甚至是肮脏的。
孩子当场就不乐意了,他噘着小嘴说,爸爸,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金钱不但可以买玩具,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捐助给非洲和北韩的饥饿儿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