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花流水(上)(1 / 1)
第十五章落花流水(上)
作者:赵培龙
转眼到了1978年春天,叶宝富刑期届满。临行前老龙问叶宝富今后怎么打算。与所有人一样,叶宝富非但没有高兴,而是一肚子茫然一脸的忧伤。老龙说:“两年多下来,你学到了手艺,俗话说再饥荒的年份饿不煞手艺人,加上现在打倒了四人帮,世道变了,出去谋生不成问题,我的几个哥儿们如今办私人企业,生意红红火火,个个活得有滋有味,小不董来信说,他也干起了个体户,我说叶子,对你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调整好心情,大胆地面对社会和现实,不到此处非好汉,浪子回头金不换,懂这道理吗?”
话虽这么说,理虽这个理,可叶宝富终究解不开心里这个实心疙瘩。临行的当天夜里,叶宝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是回老家还是去秦州,心里很是矛盾。回老家,如何面对乡亲,如何面对香儿,如何面对翠花,如何面对……可想想躺在地下的母亲,做儿子的至今连头都没磕一个,香都没敬一柱,纸都没烧一片,生在孝贤故里,怎能继续不孝下去……这一夜,叶宝富的思绪像放电影,从儿时一幕一幕回放过来,心情沉重,痛彻心肺,泪水涟涟。
天没亮,叶宝富就早早起床,眼泡鼓得亮亮的。他将一些可用的东西全部留给了老龙。老龙再没说什么安慰话,只给了他三个信封,叮嘱一句:“如果真的遇到困难,不妨拿上这些个信函试试。”
老龙见叶宝富目光迟疑,解释说:“啥也不是,就三张纸片,几个地址,几句废话,拿着吧,将来说不定有用。”
办完手续,叶宝富离开了劳动改造了两年半的农场。他捏着口袋里三十几元钱,买上回秦州的车票。过了两年多与世隔绝的生活,叶宝富感到整个世界变了样,坐在车上,看到的大幅标语明显减少,路过村镇偶尔看到“打倒四人帮”、“实现四个现代化”等标语,听到的不再是“阶级斗争”之类的口号和语录歌曲,而是“文革”之前的老歌和歌唱毛主席、周总理、人民喜洋洋等的,人们的脸不再绷着,多了些许笑意,吹进窗户里的是一阵阵暖风,田野里到处涌动着新绿。
车到秦州,叶宝富直奔轮船码头。他本想去一趟农机厂,看看自己的东西还在不在了,当时去上海还有一百多元钱锁在抽屉里。然而转念一想,两年多过去了,宿舍里不知换了多少茬人住过,再说,一个劳改犯的东西,谁还会认真保管,如果发现里面有钱,就更无从谈起。不去那个鬼地方了,那是黑暗人生的伤心地,再说那钱也不干净,不干净的钱用起来良心不安。
虽说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囊,也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家,怎么说也得给大伯带点吃的。同时,他怀着忧伤的心情,买了一大堆祭品,算是带给妈妈的礼物吧。轮船进入东亭县城,叶宝富再也没有了当年归心似箭的感觉,走出船舱,两腿有如灌了铅一般沉重。都说游子悲故乡,可我叶宝富是个浪子,没有衣锦还乡,带回的只是耻辱。故乡啊,原谅你的浪子吧!父老乡亲啊,接纳你的故人吧!妈妈啊,宽恕你的儿子吧!叶宝富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终于,叶宝富折向西行,沿着仙溪河,踏上了家乡丁桥的土地。近了,终于近了,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座肃穆庄严的望海古塔,那是故乡的标志。叶宝富眼睛湿润了,视线模糊了。叶宝富没有径直回村,而是去了村外的乱坟地黄连沟,他要先去见躺在那里的爸妈,先向他们磕头谢罪。
春天的草长得真绿,乱坟地里柳枝摇曳,这是一块熟悉的土地,当年埋葬爸爸的时候,以及后来清明扫墓,叶宝富多次来过这里。两年多没来,又添了不少新坟,最为扎眼的要数不远处分葬路的两边且遥相对应的两座坟茔。坟上绿草茵茵,花圈等祭品已遭风雨吹打七倒八歪。叶宝富走过去一看,顿时浑身汗毛竖起,草丛中依稀可见,路左墓碑写的是“赵星明之墓”,路右墓碑写的是“燕阳婷之墓”。落的时间都是一九七六年。一对鲜活的生命,而今凄凉地埋在这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叶宝富的腿迈不动了,真的一步也迈不开了。爸爸妈妈的坟茔近在咫尺,不知为什么,腿重得脚下这道坎就是迈不过去。叶宝富明白了,可能是星星和婷儿的缘故。叶宝富顿时流下了热泪,他拿出祭品,点上纸钱,默哀片刻,只见那升腾的青烟,旋转着缠绕一起,飘向高处远处。轻风吹来,柳枝沙沙,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星星和婷儿的呼唤。这时,刚好两只白色蝴蝶飞过,是天意还是巧合,但愿那是星星与婷儿的魂魄。
祭奠完星星婷儿,叶宝富终于迈开了步子,当他快要走到爸妈坟前时,不知脚下什么东西一绊,将他一下跪在地上,叶宝富没有站起来,他哭着跪着挪腿挪到爸妈坟前,没命地磕起头来,嘴里不停地哭诉着,说他一时糊涂,恳请爸妈宽恕自己原谅自己!稍事平静下来,叶宝富擦去泪水,将坟茔四周收拾一番,薅去杂草,然后郑重其事摆上祭品,燃上香,点上纸,再次鞠躬磕头。
远处的柳枝上,一只乌鸦叫了两声,飞走了。太阳也要下山了。叶宝富不想走,其实是没有勇气走。他想趁着天黑没人看见的时候进入村子。
叶宝富告别爸妈,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乱坟地,走在仙溪河边熟悉的小巷子里石板路上。离开三年多,这里同样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河里停了不少挂浆机动船,船上装载了蒲包;两岸临水砌了不少新房子,有的盖了一半,几家小店面人来人往的,生意挺红火;电灯多了,到处亮亮的,有的人家房顶上出现了鱼刺天线;路边停了不少自行车,还有几辆摩托车。
正在这时,迎面过来一辆自行车,车后还驮了一个人。车子快到跟前,叶宝富本能地做出让路的反应。不看也罢,一看,叶宝富呆了,骑车人不是别人,正是董晓山,看他那中山装挺括的,人精神抖擞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车后载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月香。香儿的脸虽说避光,看不太清楚,但月亮一样白洁的轮廓分明可见。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叶宝富仿佛停止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人差点晕厥过去。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姑娘,这就是支撑他活到今天的理由,天啦,天地之大,怎么一抬脚就碰上了,这难道是天意,可自己这副嘴脸怎么见人。想到这,叶宝富快速低头,闪到路边。待他回过头来再看一眼时,自行车已经消失于茫茫暮色之中。只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对,那个栀子花的香味渐渐淡去。他自己感觉就像做梦一般,使劲掐一下脸皮,发现不是做梦,自己很痛而且流了眼泪。唉,香儿啊香儿,你怎能知道刚才不敢正视你的人是谁呢?物是人非,过眼烟云,只才三年,短短的三年啦!
八字桥上有路灯了,远远看去,不下电影里的画面,过去没有发现这么好看。这让叶宝富的心情有了一些舒解,他想,上海外滩的洋房子之所以那么好看,可能与灯光有关系。这么想着,已经走到通神桥边。正当叶宝富准备上桥,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坐在桥上嘻嘻哈哈唱了起来,那调子乡下人叫“孟姜调”,听起来又苦又悲又凄凉,一般是演《天仙配》董永与七仙女在辞郎河畔分别时才唱的那个腔调,但唱时无论如何都不能笑的。这让叶宝富汗毛直竖。待走近一看,这老妇人头发花白,衣服破旧,有点面熟。叶宝富刚要走近,老妇人突然向他磕起头来,嘴中不停祈求:“救命救命,手拷手拷,下河下河……”正当叶宝富满腹狐疑,通济方向的暗处有人呼着“三妈”的声音寻找过来。叶宝富怕见熟人,只好大步流星地走过桥去。身后传来找人者“稍不留意就跑出来,让人怎么看”的抱怨声。叶宝富这才知道,那位老妇人一定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要是妈妈在,即使是精神方面有毛病也行啊,叶宝富心底再次泛起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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