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棠谢了(1 / 1)
第三章海棠谢了
作者:赵培龙
尽管坐的软卧车厢,列车拐弯时还是感到摇晃颠簸得厉害。到餐车吃过早饭,叶也倩爬到上铺摆弄手机。叶宝富泡上一杯茶,拿出一份杂志翻看。不知为什么,只看了两小段叶宝富就心不在焉了,昨天晚上柳絮菲的话语和今天早上柳絮菲的送别表情,总是浮现眼前。他感到那番话语和表情异乎寻常,怎么个异乎寻常他也说不清,反正,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异乎寻常。他在脑海里不住地搜索,试图能够找到一丝异乎寻常的线索。
这是叶宝富的第二次婚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大悲之后的一种精神寄托。尽管他与谭翠花的第一次婚姻并不美满,随着时间的推移毕竟生活到了一起,尤其是有了儿子者新后,虽然多次发生波折,考虑到儿子的将来,考虑到前程事业,经过双方共同努力,夫妻间的感情也一日深似一日。一切的希望因儿子升起,一切的希望又因儿子破灭。儿子,一个快乐而又沉痛的话题,只要想起他,叶宝富就痛定思痛悲怆难禁!
儿子生在改革开放之初,此时叶宝富已经响应党的富民政策,自力更生办起了私人企业三年多,赚得了第一桶金,成了当时第一批响当当的万元户,可以说儿子在糖水中泡大的,生来就是享福的命。然而,钱是好东西,又是坏东西。儿子自小娇生惯养,光玩具就有一屋子,有的玩具玩不了两天不是扔就是丢。吃东西挑三拣四,只吃肉食不吃蔬菜,稍事不高兴就摔东砸西。上街什么都想买,不买便就地打滚,死活不起来。上小学经常丢书包逃学,上初中时开始要零花钱,毕业前欠了门前小店和同学七八千块钱。由于工厂业务繁忙,叶宝富根本管不到儿子,每每听到老师同学反映,忍不住教训一通,可谭翠花总是瞒着护着,说大人吃的苦不能再让孩子吃,把个儿子越发宠得不像个样子。
这一点上,比叶者新小七岁的女儿叶也倩,就与哥哥不一样,吃不挑食,钱不乱花,从小就乖得不行,只是出生那年可能是天气寒冷冻着的缘故,体质一直较弱经常生病,这一点同样让叶宝富头疼不已,好在请了能干的保姆董大妈照看。
1996年中考结束,家里买了桑塔纳2000,儿子刚好放假,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突然闹着要学开车。无奈,叶宝富只好将其送到东亭的驾校学习。两个月学下来,除了会向前开,倒桩移库一点不行。看在交了钱的份上,勉强拿到了驾照。就是因为这个不合格的驾照,将原本幸福安祥的家庭推向了万丈深渊。
那天下午,叶宝富去江城办事,突然接到“儿子”电话,但讲话的声音不是儿子,而是交警,说儿子在东亭至秦州路段40公里处出了车祸,迎面撞上一辆载货东风,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部手机,里边储存着一些电话,于是交警拨通了“爸爸”这一号码。等叶宝富心急火燎赶到出事地点,儿子已经放在殡仪馆的冰柜内。看着面目全非的儿子,叶宝富两眼一黑,顿时瘫倒在地,仿佛整个世界从眼前消失。
儿子走了,虽然不争气,虽然是个讨债鬼,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是安慰是寄托是希望?退一万步说可能什么也不是,但怎么说是一条活鲜的生命!儿子走了,赚钱又有什么意思,活着又有什么奔头,再说女儿……
一时间,叶宝富掉了十斤肉,脸色淡如黄纸,大约两个多月没进厂房,抽烟喝酒发愣。谭翠花一度精神失常,住在秦州第一医院近半年,几乎脱了人形,出院回到丁桥村,多少人已经认不出她来,把女儿吓得哇哇直哭不敢靠近。
极度的悲伤让谭翠花度日如年,只要谁提到儿子她就痛哭,哭时嘴边总是挂着自责的话:“我该死,是我害死了儿子……”因此大家在她面前谁都不敢提到儿子之类的话题。
更加怪异的是,由于刺激过于强烈,谭翠花的大脑似乎失去了部分记忆,每每看到女儿倩儿就像陌生人一般,没有一点表情反应。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侄子叶之荣无意间提及院中叶者新栽的那棵西府海棠枯了。谭翠花不知怎么就听着了。当天晚上,她便找桶提水浇灌。第二天一早,海棠活了,她却安静地死了,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严重脑出血。
新儿走了,翠花走了,只剩下女儿倩儿,此时的叶宝富陡然明白什么叫“穷得只剩下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爸爸,爸爸,喊你几声了,怎么不理我呀?”叶也倩高声叫唤。
“哦!”叶宝富猛然缓过神来:“怎么,倩儿有事吗?”
叶也倩指了指手表:“你看几点了,快吃饭了。”
“对,对,对,快吃饭了,快吃饭了。”叶宝富木然地放下杂志,愣在一边等叶也倩下来。
看着这对父女,对面的一对老夫妻很是羡慕。
午饭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几个小炒,摊在盘底一丁点,而且价格贵得惊人。
吃完午饭,叶宝富在车厢过道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躺下午睡。不知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柳絮菲车站送别的表情就会浮现脑际。
他与柳絮菲的相处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开始的。那天与海城某远洋企业谈妥了一宗大生意,激动之余,他喝了太多的白酒,吐得不醒人事。送他去医院的是海城办事处临时负责人赵济才,侄儿叶之荣,还有办公室文秘柳絮菲。等他醒来的时候,赵济才去了宾馆陪伴客人,侄儿叶之荣困得睡在了急诊室的木椅上,只有柳絮菲一直坐在他的床边守候着。那一刻,那一幕,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让叶宝富既感动又饥渴,止不住流下热泪,嗫嚅着说了一句:“谢谢你。”
至此两颗心跳在了一起。尽管叶宝富大了柳絮菲十九岁,但由于之前彼此感觉不错,交往不久两人很快进入状态。开始柳家父母对这门年龄悬殊又是填房的婚姻不太愿意,想想女儿老大不小,加之叶宝富名声事业都还可以,虽然列举了一些不合适的理由,但并没有做太多的干预。半年后,叶宝富柳絮菲谈婚论嫁,一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十一”,两人简单举办了婚礼。然而,婚后女儿倩儿与柳絮菲始终拧不到一起,虽说嘴上不说什么,但总是别别扭扭。这次出来旅游其实也是想改善这对母女的关系,没想还是出现了一些不愉快,所好的是女儿总算开了金口,这到底让叶宝富心里得到些许安慰。唉,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自难念的苦经……
晚上七点多,叶宝富父女到达江城车站。公司驻江城销售门市部经理燕阳升已在站台等候。
坐了一天火车,叶也倩十分疲惫。叶宝富问女儿先吃饭还是先去宾馆休息。叶也倩有气无力地回答,先休息,晚上吃宵夜。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入公司在江城龙蟠路的定点酒店紫荆楼。稍事洗漱一番,叶也倩倒头便睡。
安顿好女儿,叶宝富赶紧打电话给柳絮菲报平安,并嘱咐其早点休息。挂断电话,冲个热水澡,调好手机闹钟,叶宝富感到困了,于是躺下休息。可不知为什么,虽然十分疲惫,闭上眼就是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柳絮菲车站送别的情景。躺了一会儿,实在没有睡意,他干脆起来踱步,尔后索性收拾行李。忽然,他发现那个深红色的装钻戒的小盒子怎么带了回来,打开一看,买给柳絮菲的那枚钻戒居然插在了里边。这让他很纳闷,于是打电话问柳絮菲少了什么。柳絮菲说一时不知道少了什么,只有待会儿收拾一下才能知道。叶宝富让其看看手上少了什么。柳絮菲笑了,说什么也没少,只是昨天晚上将两只钻戒弄差了,倩儿的在她那儿,今天早上就发现了,这怎么能算丢呢。
结束通话,叶宝富又给吴江刘国产校长打电话,说明天下午过去,上午先回东亭处理事情,晚上请校领导坐坐。叶宝富强调一定要将人叫齐,好好热闹热闹。
诸事处理完毕,叶宝富终于感到困了,这一回躺下不到五分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一阵闹铃声吵醒叶宝富,他用清水漱把口,赶紧到隔壁房间叫女儿。小姑娘睡得正香,猛然被叫醒,很不情愿。叶宝富问她去不去吃宵夜,叶也倩睡眼惺忪,嘴里嘟嘟哝哝,不吃了,困死了,要吃你去吧。叶宝富无奈,只好关上门退回客房,随手打开架子上的方便面泡下。这时,燕阳升敲门进来,见叶宝富泡面,赶忙问要不要叫点外卖。愣了半天神,叶宝富叹了口气,慢言慢语地说:“方便面挺好,垫垫肚子就行。对了,让小刘把车弄利索,明天跑长途。你也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大雨。
叶也倩一大早醒来就敲叶宝富的门,说昨晚也不喊她吃饭,前胸都快靠后背,饿死人了。
叶宝富笑着赶紧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匆匆带着叶也倩去了餐厅。可来到餐厅一看,人家七点才开饭。叶也倩等不及,叶宝富只好直接打电话给司机小刘,让他开车出去找吃的回来,越快越好。一会儿,小刘拿来两个煎饼包油条,叶也倩拿到手便吃将起来,边吃边讲好吃好吃。叶宝富让她慢点别咽着,叶也倩边点头边大口猛吃。
七点多一点,燕阳升请叶宝富去餐厅用餐。虽是自助餐,燕阳升照例放在小厅事先摆好一桌。面对一桌美食,叶也倩只拣了一两块点心送到嘴里。叶宝富笑着提醒她每人标准是30元,吃那一点怎么行。叶也倩说都是煎饼惹的祸,她让燕阳升和司机小刘多吃点,把她的标准全都吃下去才行。
燕阳升和小刘吃得很快,见他们出去,叶宝富猛然想起那对弄差了的钻戒,于是他想逗逗女儿:“爸爸买的钻戒怎么没戴?”
叶也倩玩皮地说:“丢了。”
叶宝富很吃惊,忙问:“你早知道弄差了?”
叶也倩莫名其妙,问:“差了,什么意思?”待叶宝富解释后,叶也倩正色道:“其实,我跟阿姨,不,我跟妈妈说好了,现在暂时不戴。”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已经叫阿姨妈妈,戴不戴都是她的女儿。再说,戴那东西不知为什么就会想起妈妈。爸爸,我总不能手上戴着戒指,嘴上喊着阿姨妈妈,心里想着我的妈妈吧,那样自己多不真实呀!还有,学生戴首饰行吗?”
“哦,是吗?”叶宝富恍然大悟,想想女儿说得在情在理,于是点头首肯,将说话的声音放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那就暂时别戴了。”
吃完早饭,小刘开车送叶宝富父女回东亭董贤。
车子一停下,叶也倩便小鸟一般朝自家小楼飞去。这是一幢三层小楼,白马赛克贴墙,红琉璃瓦盖顶,茶色铝合金封闭阳台,外加宽敞的四合院。院落前一栋气派鲜亮的两层办公楼,是之前叶宝富捐资兴建的董贤派出所,外墙同样贴的是白色马赛克。
叶宝富刚要下车,派出所的户籍警小陈刚好出门,赶忙上前替他开门。叶宝富挥手示谢。
保姆董大妈已经将院落内外楼上楼下收拾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问叶也倩:“你阿姨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叶也倩回答:“我和爸爸有点急事,妈妈过段时间回家。”
一听“妈妈”,董大妈先是一愣,接着一脸堆笑:“对,妈妈,是的,是该叫妈妈了。倩儿真是好孩子。”
不夸还好,这一夸反而让叶也倩脸唰地一下红了,表情也极不自然起来。
董大妈为了打茬,没话找话盲目地夸赞叶也倩身上的衣服如何时髦如何漂亮等等,叶也倩说是爸爸妈妈一起上街买的。董大妈嘴上没说什么,心想,孩子就是孩子,妈妈才去世多久,怎么那么快就妈妈长妈妈短的叫了起来……
叶宝富坐下不久,几个车间的主任就都过来请安了。
锻造车间主任赵月皓开口就诉苦,不住地抱怨最近原料到货少,而且总是延期,等米下锅,以往三天活现在五天才能干完,大伙没事干,大眼瞪小眼,心里闷得慌。半成品车间主任钱晓非也说,这个月的产值明显比上个月少,上道坯件下不来,设备空转不出活,效率低得要命。装配车间主任孙曲佳还没开口,叶宝富便用手势制止:“佳曲,还有正直都别说了,这些事今天咱们都别说了,等我把倩儿的事处理妥当了,回过头来找采购组的老田商量商量,看看不锈钢最近究竟涨了多少。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原先是拿不到订单,或者订单来了吃不下,现在等米下锅,没米怎么做饭。不管怎么说,忙也好闲也罢,这都不关工人们的事,工资福利一分不能减,你们说是不?”
几个主任连声答“是”。表面处理车间主任李正直是叶宝富的姨表弟,他问倩儿的事要不要他一起去跑跑。叶宝富说事先电话都联系好了,办起来不复杂,打个招呼请个客就成,末了跟大家致歉,说是做出回来的决定太匆忙,没来得及给大家伙儿带纪念品。出差回来给主任们带纪念品,已经成为叶宝富的一贯作派。
大家个个心领神会,纷纷表示谢意。之后,问了一些关于柳絮菲怎么没有回来之类的话儿,然后各自散去。
叶宝富打电话给侄子叶之荣,让他两点钟过来,下午一起去吴江。简单收拾一番,叶宝富从柜子里拿上几条硬壳中华香烟,用报纸包好,径直来到派出所方所长办公室,两人乐哈哈地扯了几句。末了,叶宝富丢下烟算是打了招呼。
午饭照例是东方酒楼送来的饭菜。可能是事先征求过叶也倩意见,菜的品种虽说不多,但挺合她的胃口。
饭后刚躺下,家里的座机响了。董大妈拿起电话,刚喊一声“喂”,那头就挂断了。叶宝富问是谁的电话。董大妈说不知是什么人,这几天已经连续几次接到这样没头没脑的电话了。
叶宝富说:“行了,怪吵的,休息一会儿还要去吴江,把线先拔了,估计不会有什么急事,两点叫我一声。”
董大妈边答应边拔掉电话线座,然后打开电视,调小声音,观看午间剧场。
此时的叶也倩正在房间内端详全家福照片。这张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候妈妈哥哥还都在,尤其是哥哥,那样英俊清秀,爸爸同样神采奕奕……唉,都是因为哥哥,还有妈妈,要不然爸爸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花白了头发,怎么会有现在的妈妈……想着想着,叶也倩落泪了。她希望哥哥,特别是妈妈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叫起了阿姨妈妈。不觉中,叶也倩睡着了,朦胧中,好像听到妈妈在叫她,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在叮嘱自己:孩子,今后就靠你自己了,妈妈不在了要听爸爸的话,有什么委屈向爸爸说,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倩儿……倩儿……
“妈妈……妈妈……”叶也倩一下从梦中惊醒,她好像见到了妈妈,听到了妈妈的呼唤,但这梦中的妈妈,既像自己的亲妈妈,又像阿姨妈妈,但再仔细想想又都不像她们俩,声音既亲切又陌生。坐在床上挂着泪花的叶也倩一下迷茫了。
为使头脑清醒一些,叶也倩一把推开窗户。这一推,眼前的情景又让她愣住了。原来,阿姨妈妈特别喜欢的那盆玖瑰海棠,看上去并不缺少水分,一周前还开得红红火火的,怎么现在都快枯死了。她冲下楼去,问董大妈海棠花是怎么回事。董大妈说:“这几天她天天浇水,头两天有点蔫不叽叽的,可不知为什么,昨天开始就不断地落叶子,今天早晨一看差不多就息了。”
叶也倩想想梦中的情景,看看阳台上快要枯死的花儿,只“呀”了一声,张了半天嘴巴,再也没有说话。
两点钟到了,董大妈赶紧叫醒叶宝富。叶也倩惶恐地将海棠花枯萎的事告诉叶宝富。叶宝富先是愣了一下,他透过窗户稍事看了一眼枯花,心平气和地说:“枯了就枯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盆花值不几个钱,下午大妈再去买两盆放上不就得了。”
叶也倩还想说梦中的情景,叶宝富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早了,还要赶路,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叶也倩心情复杂地回到房间,再瞅一眼枯萎的海棠花,将事先收拾好的两个小包一拿,便蹭蹭走下楼来。
司机小刘刚加完油回来,叶之荣已经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叶宝富叶也倩上车坐稳,系好安全带,汽车便加速跑了起来。
车上高速不久,车下猛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接着车身剧烈震动,受到惊吓的叶也倩随之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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