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离顾府,巧成书(1 / 1)
顾夫人年近四十,风韵犹存,依旧是肤如凝脂,云鬓玉颜,连我这个不老的人都不得不叹服。
她见了我,便道:“兰儿,有些话,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照顾卿儿多年,事必躬亲,无微不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近日有些传言,说你……咳……那些话,我自是不信的。”我凝神静听夫人后话。顾夫人又道,“现今卿儿已经长大,今日参加科举,来日若金榜题名,便是高步云衢,锦绣前程,我亦会为他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你也不需再伺候他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尽量维持镇定。
顾夫人继续道:“我思忖着,叫你在我府效忠一辈子,却也对你太不义,你学过驻颜之术,真要找户好人家想必不难,所以我想也该是时候放你离开了。”她着身旁串儿取过一摞物事,递于我道,“这里是你的卖身契,身份文牒和五百两银票,我已为你备下马车,你即刻便离去吧。”
夫人这是要赶我出府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么,我竟然都等不到少爷州试回来最后见他一面。
我不想埋怨顾夫人。且不论她是否怀疑我的身份,单是有关顾彦卿的流言,她就不可能不顾忌。在她的立场,对我如此留有余地,已是仁至义尽了。我已没有选择。
我接过物什,向夫人谢了恩,回院中收拾细软。没想到一直担心之事终于发生时,我竟能如此平静,唯一遗憾的是,刚才少爷离去时,怎就没更好好地看看他。
小穗看我收拾东西,泪水涟涟。小臻在一旁却难掩幸灾乐祸。我刹那间便豁然开朗。那一晚在窗外的,还能有谁?少爷院中的,也就只这几个人而已。但我已无力追究,亦不想追究,个人有个人的执念,却不是我能左右的。看着小穗如此,我已心满意足,起码,这个伴了我将近十六年之人是真心待我,关心我的。
我最后来到少爷房中,将房中所有物事轻轻抚过一遍。从今往后,便再也看不到了。我抚过书桌、烛台、笔墨、书籍、橱柜、衣服、床铺,甚至平常不接触的床下的平台和侧面的雕花……
只听“咔哒”一声,那雕花被我一抚,竟然微微开合。我一怔,轻轻一拉……是个暗格。
我往里一瞧,顿时愣住了,双眼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少爷四岁时,我为他做的纸风车,纸面已经残旧发黄,却还维持着风车的模样。我怔怔望着,却不敢碰它,恍如面对一个虚幻的梦,怕一碰就会碎。
不知何时,泪水无声滑落……
有你如此相待,此生于愿足矣。
门外,小厮已在催我。我轻轻合上雕花,收拾心情,拭去泪水,转身离去。
马车在府外等我,一路将我送出扬州,驶上官道,却未停,直到建康方将我放下,嘱我莫再回扬州,便打道回府。
时已深秋,黄叶满地。我望着远去的马车,只觉前路茫茫。以后,便又只剩一人了……
金银首饰于我这独行女子只是累赘。我遂将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物事全部典当,换成银票和少许碎银,独留了少爷送我的那支铜簪。我将银票贴身收藏,在建康盘桓一夜,次日雇了一辆马车,继续南下。
从此以后,天下虽大,何处为家?
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细细体味沿途的湖光山色,风土人情,了解这未曾真正深入的时代。为了寻个立身之本,以防坐吃山空,我每过一地,总会借机流连人流汇集之处,试图了解民之所需。如此独身游走半年,竟是无惊无险,安然无事,我不得不佩服当朝的民风之淳朴,教化之端正。
半年后,我来到了江州。此地商贾云集,市井繁华,北临长江,南傍鄱阳湖,更有庐山风景秀丽。我望着江上的千帆峦影,决定留在此地。
我依照顾夫人给我的身份文牒,改名孟初彤,在江州购置了一处房产,安顿下来。因怕孑影孤寂,便买了新丧家人,孤苦伶仃的金盏与我作伴。我依这半年的了解与思量,觉着自己最懂的终归是玉石,便在江州城内开了一家小小玉石铺作为营生。
我本着诚信经营,安生度日,未想竟因辨玉估玉奇准而在业内名声大振,一时“孟初彤”三字如雷贯耳,江州城内乃至临近地区络绎来人请我辨玉,顺带着“卿玉阁”的生意也蒸蒸日上。有了丰足的盈利,我便请了经验老道的行家李伯任掌柜坐镇店铺,自己则赋闲在家,养花弄草,踏青看书,只在有人请我辨玉时方露上一面。
自从离开顾府,我未再涂脂抹粉。而定居江州以后,我每每出门便以白纱覆面。金盏笑话我,说我莫不是怕招桃花。我但笑不语。离开顾府已一年有余,我游走各地,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早知我这张脸既不止顾夫人所褒扬的端正,亦未及丫鬟们所忌恨的妖媚,应可称之为清丽,兴许会招桃花,却也不至如何离谱,之所以将其遮起,全因这不老的容颜。我不想再看到异样的目光,不想再听到不堪的传言。
然我史料未及的是,随着我名声日盛,前来提亲之人也差点踏破了宅门。我均一一谢绝,声称无嫁人之意,我不想更多人分享我这骇人的秘密。
生活渐渐称心如意,然我依旧会时常想起顾府的大少爷顾彦卿。那个我为之付出了十七年多的心血,从襁褓开始看着他一路成长的少年,如今可好?该是如夫人所说,金榜题名,高步云衢,红烛高照,人生得意了吧。
来到江州的第二年夏天,有一日,铺上又来人请我前去辨玉。我到得店中,随行的伙计为我一指,眼前之人一袭水蓝长衫,身姿颀长,折扇纶巾,悠然而立,只一个背影竟令我有超凡脱俗之感。
他听见店中掌柜李伯唤我,便回身勾唇笑道:“姑娘便是卿玉阁的东家孟小姐么?”
只见来人二十三四年纪,肤色如麦,剑眉斜飞入鬓,丹凤眼顾盼生辉,自有一股风流气,那眉眼中竟莫名令我生出一丝亲切。
我持礼回道:“正是小女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拱手道:“在下姓洛名穹,途径此地,听闻孟小姐善于辨玉,特来请教。”
我调侃道:“洛公子能以贫穷为名,勇气非常人可比。”
那人一笑道:“非也非也,吾之穹乃苍穹之穹,而非贫穷之穷。”
我莞尔:“小女子失礼了,洛公子莫怪。既是有事前来,还请入内详谈。”
遂将其引至内堂坐下,着人奉茶。那伙计出门时,忽平地风起,吹翻我脸上白纱,转瞬即息。洛穹目光一闪,有片刻失神。
我道:“洛公子可是有玉要辨?”
洛穹道:“正是。敢问孟小姐能辨何玉?”
我道:“何玉均能辨。却要先说与洛公子听,小女子辨玉一次,十两银或十贯钱。”
洛穹从容道:“这是应当。”说着,从囊中取出银两置于一旁,又自怀中掏出一物放于桌上道,“此玉随我多年,还请小姐帮我一观。”
我上前一看,顿时愣住,只觉难以置信。
那是一块墨玉碎片,方寸大小,纯黑无暇,莹润饱满。这玉的色泽、质地、残留的纹样,竟是与顾彦卿身上那块如出一辙。我将其摸在手中,竟连那熟悉感亦依稀相同。若不是形状有别,我直要以为便是顾彦卿身上那块。
我强压下心头震撼,将那玉的情况如当年那般细细道来,亦说了许是某件大型玉器的碎片,并估了此玉价格。说完却见洛穹凝眉不语。犹豫片刻,终问道:“莫怪小女子多事。此玉来历,不知洛公子可否相告?”
洛穹道:“在下只是在一古玩店偶然得之,亦不知其来历。小姐有何见教?”
我摇头道:“只是随口问问。”心中颇为失望。
洛穹道:“我身上还有几块玉,还请孟小姐为我一一辨识一番。”说着又拿出几块玉石。
我一一为他解说,然一颗心思却全系在了方才那块墨玉上。
待我解说完毕,洛穹自囊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于我道:“我今日不察,未带足银两,这五十两银票请小姐先行收下,另五十两……”将方才所辨玉石其中一块移至我面前道,“以此玉为押,明日再取来,可否?”
我点头道:“洛公子为人,小女子怎敢不信。”拾了那玉道,“况且,此玉远在五十两之上,小女子怎都不亏。”
洛穹执扇轻拍道:“孟小姐果然会做生意。”说罢,又道,“我明日有事出门,恐怕回来已晚。待我明晚送至小姐府上可好?”
我心中一动,面不改色道:“既然明日不便,那后日送来也是一样的。”
洛穹目露失望之色,一笑掩饰道:“既如此,不多叨扰了。多谢小姐赐教!就此告辞。”
我起身送他出去。待到回至家中,心中仍未平静。
那洛穹怎也有此玉?为何同样令我有熟悉之感?洛穹虽言辞有些突兀,却并无恶意,我甚至对他生出一丝莫名亲切,这又是何故?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罢。
次日,铺上再次来人请我过去辨玉。我看天色渐晚,犹豫一番,想应不需多长时间,便去了。到了店中一瞧,却又是洛穹。他是来赎玉还是辨玉?
洛穹道:“孟小姐,别来无恙。”
我口快道:“才过一日,自然无恙。”
洛穹有些语噎。
我突觉自己话中有些嗔意,忙改口道:“洛公子其实不必着急,过几日取来也是一样的。”
洛穹道:“说是今日来,便当今日,怎可无故改期。此趟前来,既为赎玉,也为辨玉。今日外出,又得了几块玉,想求小姐为我一辨。”
我心想他莫不是藏玉之人,竟有如此多的玉,可既藏玉,怎又不识玉?口中道:“乐意之至。”照例将其引进内堂,慢慢解说。
待细细解说完毕,已近黄昏。银钱两讫,洛穹道:“这两日承蒙孟小姐为在下解惑。在下感激之至,无以为表,已在酒楼略备薄宴,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我直觉想拒绝,突然记起他身上那块墨玉,心想或许能借此契机探听更多那墨玉之事也未可知,便答应了。
他眼中光彩闪现,便即邀我一路到得倚月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