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不老身,千千结(1 / 1)
起先我是不知的,只觉得小米小穗经常对我言辞闪烁,欲言又止。及至发现众人看我的目光,有探究,有打量,有疑惑,甚至有畏惧。有一日,我去膳房为少爷取芙蓉羹时,无意间听到厨娘们闲聊,方知事态严重。
原来,府中不知何时起,已悄悄传言,说我年近三十容貌依旧如妙龄少女,定是妖精化身,恐怕对顾府不利。
我不禁幽幽一叹。近来我已尽量打扮老成,然府中人多嘴杂,却是传成了这等样子。
其实也并非全然无稽。我不是没发现自己的异常。
这些年来,我目睹了府中众人的生老病死,且遍览了藏书阁的各类书籍,已知人之一生不过一甲子光景,至多也就百年。这百年中,便要经历出生,成长,衰老,疾病与死亡。贴身服侍少爷多年,看着他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茁壮的少年,感受再是明显不过。
我不知以前流浪时自己是何等模样,然这十三年在顾府,除了变得白皙丰腴了些,其他却真无丝毫改变。便如同岁月的车轮卡进一处深壕,无法前行。
刚入府时,老爷说我年纪介于二八二九之间。我如今却知,这并非事实。
我流浪时浑浑噩噩,从未算过自己流浪了多少年月。可如今却知,那绝不可能仅仅十余年。
我在流浪途中,见识过繁华胜景,太平盛世,亦目睹过频繁的战火硝烟,百姓流离,枯荣更迭。如今饱览史籍典故,已知那是战乱,是□□,是改朝换代。正是赵氏夺取江山以前藩镇割据的时代。而那,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如今,却至多二九之姿。
我究竟活了多久?我到底是谁?
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没找到这些答案,却是明明白白知道了一个事实——这几百年来,我一直没老!
我想,我在顾家怕是呆不长了。
顾老爷公务繁忙,不理府中琐事;顾少爷整日在私塾,自然都不知这些传言。然顾夫人却不可能没有耳闻。
不久后,她招了我过去。
顾夫人与我闲谈片刻,叹了一声道:“最近,我总觉身体越发容易疲劳,皮肤也有些松弛,是大大不如往年了……果然岁月不饶人啊。”
我忙道:“夫人多虑了。依奴婢看,夫人与前些年并无二致,风韵不减当年。奴婢忖着,老爷应也是这么觉得。”这却是实话。顾夫人虽年逾三十,然常年极重保养,且锦衣玉食,倒无明显衰弱之像,脸上连皱纹都无一条。
提到老爷,顾夫人似乎心情颇佳,笑了笑道:“虽然如此,但终究是老了。我见你养得却甚好,到了如今年纪,依旧如双十年华一般,可有何秘诀?”
我不动声色道:“夫人过奖了,奴婢不过是平常打扮地勤些罢了,并无甚秘诀。奴婢更不敢跟夫人比。奴婢自知姿色平庸,勉强能入人眼。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及不上夫人一二的。”事实上,我是往老了扮,然在夫人听来,自然是往年轻了扮。
顾夫人道:“在我面前还如此谦虚作甚。不过事出必定有因,你……莫不是学过驻颜之术吧?”
我道:“进府以前的事,奴婢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奴婢连姓甚名谁都记不得,哪里会记得这些。或许以前学过吧。”说话间颇有些凄凉之色,“这些年幸得老爷夫人收留,在顾府安身,免去颠沛流离之苦。老爷夫人对奴婢的再生之恩,奴婢永不敢忘!”说着,我有些哽咽,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我看戏本上常常这样演,只要在对方面前示弱,就能博取到对方的同情或好感。我还不想离开顾府,不想重新那漂泊无定的生活,是以我必须争取。况且我对顾家确实有感恩之心,那泪却是情真意切的。
顾夫人见状也不胜唏嘘,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莫要去想了。如今你既在顾府,只要尽忠职守,安于本分,好好伺候卿儿,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又道,“不过你终究不年轻了,真不打算寻个夫家么?”
我摇头道:“难得夫人一直惦记着奴婢的终身,奴婢很感激。但奴婢心意已决,这辈子就想这么过了。”
顾夫人轻叹道:“可惜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也不勉强你。”
我出门时,隐约听得夫人轻喃:“驻颜术果然了得。过阵子身子好些,得去趟云水观。”
当朝崇尚道教,兴建道观,国人自然潜移默化。顾夫人如此虔诚,对道教的驻颜之术深信不疑却也不奇。或许我这个一无法术二无美貌,且如此清心寡欲的女子,在她看来,比之从未见过的妖精,却是学过驻颜之术更可信些。
况且,女人十七八岁到三十之前,正是容貌鼎盛时期,只要略施粉黛,确实瞧不出太大差别。是以,顾夫人信我也就不难了。
这次谈话,顾夫人虽未提府中流言之事,言辞之中却已为我正名。过不几日,府中便开始传言,说我之所以容颜不老,皆因学过驻颜之术,而非甚妖精鬼怪。之前的流言便渐渐淡了。
我的危机得以解除,但我知这并非长久之计。
可起码,如今众人看我的眼光没有了畏惧,让我好受许多。甚至有妇人前来请教我驻颜之法,我自是不懂的,只得随意敷衍一番。
只是有一日少爷回来,瞧了我半晌,有些闷闷道:“兰儿,我怎觉得几日不见,你就老了好几岁。”叫我好生郁闷。然为了配合年龄,如此装扮却也是迫不得已。
一年后,小米家中有人过世。夫人打发她回乡奔丧,守孝满三年后再回,又另指了个年轻的丫鬟过来伺候。不想刚过来没几日便出了事端。
那日我去库房支点东西,正巧遇上库房管事的夫人过来探视,见到我便拉了我询问如何养颜。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刚进院门,便听见少爷在房中一声怒喝。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我从未听过少爷如此严厉气愤的呼喝。疑惑我何时得罪这小祖宗了,正想依言退出院门去,便又听一声怒喝。
“我不需你伺候,马上给我出去!”
听来不像说我,我正松口气,便见那新来的丫鬟小臻嘤嘤啜泣,委委屈屈地从少爷房里出来。
小穗从另一间房中出来,对小臻道:“我叫你莫去你偏不听,硬要去讨几声骂。”
我忙问怎么回事。
小穗朝小臻努努嘴,小声道:“大少爷今日回来得早,要沐浴。你不在,小臻要去伺候。我叫她莫去她不听。”
少爷听到我声音,在房中唤我:“兰儿,进来。”
我应了一声,将手中物事托付给她们,便去了少爷房中。
进房,转过屏风,见少爷已自行除了衣衫,静静趴在浴桶中。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看我。
顾彦卿已十四岁了,与夫人相似的眉目于柔和中又添了几分男儿之气,眼睛依旧很大,瞳仁如墨般黑不见底,睫毛如羽扇般长而浓密。这几年拔身高,楞是瘦了不少,露出水面的背脊有些单薄。
我狠狠心疼了一下,上前拿了软布替他擦背。
见他不吱声,便道:“少爷,您在生气么?”
少爷闷闷道:“你去哪里了?”
我一愣,我是想替小臻求情的,怎就绕我身上来了。
“刚去库房支了点东西,回来晚了。少爷要沐浴该等兰儿回来。”
少爷没吱声。
“小臻刚来,不懂这些规矩,您莫要与她计较了。”
少爷闷了半天,道:“我没生她气。”
我腹诽,刚才也不知谁在发火。
“我作甚生她气,她与我何干?”
我正琢磨他这句话,少爷又道:“替我擦擦前面。”
说着转身坐下。
少爷的皮肤偏白,像上等的羊脂白玉,这点亦继承自顾夫人。白里透出光泽,又没有顾夫人的病态。
我从他瘦削的肩膀擦到胳膊,从前胸擦到下腹。正要再往下,他突然按住我的手,抓出桶外,自己清洗了下面,又把我手放在腿上,示意我往下擦。
我不动声色,暗想:少爷终于懂得避讳了吗?算是长大了吧?
清洗完毕,我给少爷擦净身体,换上干净亵衣、外袍。
少爷如今已略高出我些许,再过几年,可就得仰头看他了。
少爷道:“以后莫叫她们进来,我不喜欢。”
我忙道:“放心,以后都兰儿伺候您,行了吧?”
“那是自然。”少爷勾了勾嘴角。
我对少爷这种近乎偏执的亲疏之分很是不解。他也并非歧视下人,便是对府中的董姨娘、严姨娘也不见如何亲近。这许多年,府中之人,除了顾老爷、顾夫人、奶娘和我,唯一允许走近的,恐怕也只有卫寒了。
卫寒……如今该在遥远的边城吧。
“我饿了。”
少爷一句话,将我从神游中拉回来。
“少爷今日回来得早,不去与老爷夫人一道用饭么?”
“不去了,有些乏。”
“那用了晚膳早些歇着吧。”
他“哦”了一声,瞧了瞧我,没说话。
我找时间与小臻说,以后近身伺候少爷的事,不需她做。
她含了眼泪问我为什么,是不是有哪里做的不好。
我方意识到似乎没有将情况与她说明,她怕是误会了。于是和颜悦色地要她坐下,细细与她讲了,大体是少爷自小洗漱用饭,沐浴更衣都是我经手,他只习惯我伺候。
小臻收了泪,点点头说知道了,目光却不见得多明白。
我也只能作罢。
近日,我突然发觉已无书可看了,因我十年来已看遍了藏书阁所有的书。一时闲极生无聊,便想着该找点其他事做。
一日去董姨娘处,见她身旁丫鬟云儿正给个玉佩打络子。那玉佩玉质一般,倒是络子打得颇别致。
她见我好奇,便与我说,这络子花样甚多,连环、梅花、柳叶,若繁琐些还可打出活物的样子来,什么金鱼络子,蜻蜓络子,青蛙络子……
我想着正好可以此解闷,便向她讨了络子的打法,从简单的学起,回了院子照那花样慢慢打。等学会了一种,便再去跟她讨教新的花样。
我打着络子,想起少爷学吹笛子一年有余,那上等黄玉短笛上却无甚配饰。等熟练些,也给他打个别致的挂笛子上。
我想,深蓝色方压得住黄玉的贵气。后来便用深蓝色的细绳嵌进几根金线,打了只翩翩欲飞的蝴蝶络子,给他挂在短笛上。
少爷很是欢喜。